边地文化
月 亮 升 起 来 的 地 方(节选)

月 亮 升 起 来 的 地 方(节选)

 

/杨子旭

 

上  篇

 

 我们要讲述的故事是从一个叫做嘎多的地方开始的。

“嘎多”是佤语月亮升起来的地方,又称“月亮佤族村寨”。

这是一九七五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在中国西南边陲临江地区阿佤山热带雨林的一条山涧里,春风徐徐,微风拂过脸面暖洋洋的。这时,除了远处原始森林中偶尔传来的几声不知名的鸟鸣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山涧里显得分外寂静。

山涧往山坡上延伸的是高高的董棕树林,树隙之间湛蓝的天空上见不到一丝儿云彩,就像有一片透明的蓝色丝绸挂在天上,近得你只要伸手就可扯下一片来。据嘎多佤族老人讲,这里生长的董棕树生命周期长达一百年,枯萎后立而不倒要一百年,倒地腐烂成泥土又需要一百年。

就在这个春风送暧的春天里,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后来担任工商银行临江分行行长的杨晓东终于醒过来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想不起自已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只感觉头脑昏沉,双眼发黑,浑身疼痛。他想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粘住了,怎么努力也睁不开双眼。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结果抬了几次都失败了,胳膊发出剧痛。我的右手呢?哦,他右手被压在自已的屁股下面,他十分艰难地抽出沾满泥土和杂草的右手把双眼来回揉了揉,模糊的视线中也惭惭看清了周围的景物:这是夹在两坐山峦之中的一条山涧,清澈的山泉顺着山涧从山上缓缓流下来,溪流两旁的山坡上树林间开满了美丽的紫蓝色报春花,溪边上长满了茂密的散发着清香的野芹菜。

他就仰面横躺在溪水边,一条雪白健壮的立耳长毛猎狗,伸长血红的舌头卧躺在他身旁,目光炯炯注视着周围的环境,仿佛发现什么动静就要飞赴上去似的。

他额头上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血色包块,左脚膝以下完全浸泡在清凉的溪流中,已经洗得发白的绿色军裤右裤腿撕成了两片,右脚赤裸着,脚背上沾满已经凝固的血迹。他想翻身座起来,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想叫喊,可喉咙发不出声音。他实在想不起也记不清自已怎么来到这山涧里,只是隐约还记起他是在吃过晚饭后上腊东山打猎的。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在心里问自已。我难道就要死在这里吗?不,我不能死,他在坚定自已生的信念。

他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很艰难地翻过身来脸朝地。他双手撑地,但还是站不起来。他意识到左胳膊用不上力,一用力反而觉得伤痛加剧,左脚也失去知觉不听使换。他只好又翻过身来仰面躺下来静静地休息起来。

休息了十多分种后,他抬头顺着山涧望望山顶上的山峰,用手使劲臂擦去脸上的泥土和汗水,从心底蹦出一个字“爬”!爬上山顶去。他艰难地往上爬,猎狗紧跟他的后面。

大约一小时以后,他顺着山涧精皮力尽地爬上了顶峰上的一条山涧小路。他气喘吁吁半躺半靠在路边一棵董棕树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污垢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高兴的神色。

他放眼望去,眼前豁然开朗,西边远山的群峰与天际之间悬挂着一轮鲜红的太阳,将四周峰峦、森林照耀得恰似一片火海,蓝天映照成红色、白云映照成红色、所有的景物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大自然神笔之下的景象如此洵烂、宏伟、壮观……他忘记了伤痛和饥饿,心情完全被眼前的景色感染而变的激动起来了。如果不是脚下有伤,他一定会跳起来的,因为他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知识青年。

他不知道自己在腊东山上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我不是在腊东山上吗!太阳怎么从西边升起来了?他沉思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所以然,却在不知不觉中合上了双眼……      

他再次醒来的时侯,是被人推醒的。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远处的山峰和森林变得模糊了,刚才鲜红的太阳,四周那辉煌壮丽的景象彷佛还在他的梦境中久久不能挥去…… 

“小伙子,还不回知青户吗?”推醒他的是一个六十开外、肤色黝黑的佤族老人。老人是放牛回嘎多村寨路过这里的。

他知道佤族老人是生产队长赵岩块的父亲,他的家就住在他们知青户附近的嘎多佤族村寨。他用非常熟练的佤语奇怪地问道:“大叔,刚才不是刚出太阳?怎么天就黑了?”

“小伙子,你是在做梦吧!那是落山的太阳啊。”老人用佤语边说边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和血迹。

那怎么会是落山的太阳?分明是初升的太阳!他想和老人分辩,但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他的内心为失去那壮丽的太阳骤然悲伤起来,眼眶瞬间充满眼泪,泪水顺着他污垢的脸颊象珍珠一样滚落下来……老人没有注意到他在流泪,因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老人见他伤得不轻,搀扶他艰难骑上一条十分壮实的黄牛脊背上,往嘎多村寨的方向走去…… 

 

 知青户就住扎在嘎多山的半山坡上,不远的山脚下是嘎多佤族原始村寨。

嘎多山坡上有一个篮球场般大小的平台,平台的东、西、北三面各建有一排低矮的茅草泥巴墙平房。知青户的三排平房刚好围起一个三合院子,院子中间有半个红土坪篮球场,说它是半个球场是因为它仅有一个投篮板。这半个篮球场是这里知青户唯一的体育活动设施。院子正面平房的红色泥巴墙上用白色石灰写着二十二个大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平房背面山坡上是满山遍野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正面生长着茂密的热带凤尾竹林,这使得这个三合院的空气里经常飘散着竹叶特有的芳香。

知青户离中国与缅甸边境的嘎多界碑直线距离不到两千米,这里环境恬静而质朴,它天然浑成的景色,给初踏入这里的人一种置身于世外桃园的感受。你站在知青户的院子南面,透过凤尾竹林的空隙,可以远远的看见嘎多坝子上中国清河边防检查站上空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界碑把嘎多坝子分成两个国家,一半是中国的清河,一半是缅甸的邓南。你不会想到,因为这块小小的界碑不仅分隔了两个国家,它还是缅甸、泰国、老挝三国边境“金三角”地区的北大门。 

知青户的户长叫李恒,是一位上海知识青年,他脸上长满落腮胡须,身材五大三粗,从长像看不出是来自大城市有知识的下乡知青,到是有几分像是阿佤山解放前“金三角”地带深山老林里神出鬼没的兵匪。他的这副长像为他后来能够顺利参加缅甸佤联邦人民军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李恒是一九七零年从上海一所中学毕业,带着“一棵红心两种准备”和“到广阔的农村大有作为”的美好愿望,主动放弃留城就业机会毅然来到阿佤山当知青的。后来据李恒考证这个知青户始建于一九六七年,到现在为止前前后后来过八批全国各地天南海北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总人数达到七十七人。他们在知青户住得最短的不到一年,呆得最长的也快九年了。当兵的、上学的、回城的知青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走马灯似的,就像公社街子天人们喜欢逛供销合作看百货商品一样。

李恒是第三批来嘎多的知青,来的时候是一男俩女,都是本校的同学。他们当时胸前佩戴红花,满腔热情地唱着革命歌曲,带着亲人、老师和同学的祝福,跟随上海奔赴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乘上火车或汽车到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广阔天地。他们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到达昆明,然后又乘上往西南方向去的客车,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不知越过多少高山峡谷,穿过多少江川河流,在公路边上的旅馆住了两夜,爬行了三天才来到一个边境小县城。县城仅有一条六百米长的街道,街道供销社门市部门前总算见到了几个人影,车上有的知青误以为终于结束艰难的旅程,心情十分激动。谁知县城知青接待办的同志微笑着告诉他们,路还没有走完,先在县城休整一天,等待分配到各公社,公社最后还要分配到生产队的知青户。有几个感情脆弱的女知青听到这话刹时痛哭起来,纷纷要求回家了,知青接待办的几位同志慌了手脚,左劝右说费了半天口舌才让她们安静下来。

李恒他们一起分配来嘎多生产队的还有其他五个知青,他们分别来自湖南、湖北和浙江。

嘎多知青户原先有十三位老知青,户长是二十出头的四川姑娘,名叫江梅,瘦高瘦高的个儿,清秀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对机灵的眼睛,头上扎成两条长辫子,开口说话就面带微笑,脸上充满一种亲近、自信、干练的神态,干起活来还带几分泼辣劲。知青们亲呢地称呼她为梅姐。

这批新知青的到来,可把江梅忙得不亦乐呼。她的额头上冒着湿漉漉的汗珠,袖子卷到胳膊上,左手叉腰,右手不停地指点知青干这干那。她不是指挥知青上山砍树木削竹子拉稻草准备睡觉的床,就是亲自下地拿菜进灶房烧水杀鸡做饭菜。后来,她还派人带上知青户仅有的一点积蓄……六斤“全国通用粮票”,跑到山脚下嘎多寨的佤族人家换来一些野猪干巴和阿佤山特有的水酒。

知青户欢迎新知青的晚餐一直延续到午夜一点多钟,也许是水酒的后劲作用,整个晚上都充满热烈的气氛,欢声、笑声、哭声连续不断,房间里迷漫着肉香和酒味加上他们身上的汗气混杂在一起的一种特有汽味。这些来自祖国大江南北的知识青年围座在用树木和竹子搭建的长条形简易餐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喝酒。你一言我一语,笑笑说,说说笑,唠叨起现实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和喜怒悲哀乐。这一夜老知青忘记了阿佤山劳动生活的艰辛和枯燥,新知青忘却了离家时的豪情与担忧,一切的一切都融会在悲喜交集的氛围中,这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现实生活中悲伤、欢乐、忧愁和喜悦……

 

 李恒来到知青户刚满一年的时候,户长江梅由于接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贫下中农再教育”劳动成绩突出,被县知青办推荐参军入伍了,这对江梅来说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她提前几天就到县城医院体检身体,在体检项目结束后,女医生微笑说:“你的身体合格”,然后在江梅的体检表签上了让人难以辩认的医生大名。她高兴得立刻跑去邮政局拍发电报,告诉远方的亲人她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参军是江梅的梦想之一,从县城体检回来后,她整个人都显得异常激动和兴奋,高兴得每天大半夜都睡不着觉,她在心里反复规划憧憬着未来的生话情景,可白天干活时上下眼皮总打架。她四年的知青生活将画上了一个园满的句号,从此就要开始新的人生旅程,她提醒自己要站好户长最后一班岗。

现在阿佤山已进入雨季,天气时好时坏。几天来一直时续时断下着雨,雨水也是时小时大,遇上这样的雨天知青们都在等待什么时候天晴了什么时候再出工干活,当然整天雨下个不停干不了农活也是常有的事。

今天的雨就是从早上开始又下到下午了,现在知青们都在房间里等候天晴,有的在看书,也有的在聊天,多数知青躺在床上休息。

“梅姐,我们的大米才够明天吃了,如果明天再不去公社粮管所背大米,后天我们就要没米吃了。”正准备做晚饭的年龄最小的知青肖红进来江梅的土基房间说道。

江梅当兵己接到入伍通知书,明天就要动身到县城武装部报到,此时正在房间里专心收拾她从军的行装。她从窗户上探头看了看外面雨雾蒙蒙的天气。这时雨水突然间下大了,黄豆般大小的雨点打在院子的红土地坪上“拍拍”作响。院子低凹处不一会儿就聚集成一股泛着白色气泡的无数小溪流,缓缓交汇在一起后,向院子平房墙角上的水沟里流去,然后朝着南面的山坡往下流去……

“你别着急,明天就去粮管所背粮食!” 江梅安慰肖红说。

“这大雨天的,腊南河能过吗?”肖红担心地问。

“明天就是下再大的雨也要去!”江梅口气虽硬但心里也没有底,现在雨季来临,腊南河山洪暴涨是十分汹猛可怕的,知青们几年来已领教过了。

    那个年代,新知青第一年的口粮由国家供给,第二年的口粮就由生产队按公分分配了。国家分配的粮食都储存在公社粮管所,知青户每月派人步行十多公里的山路到公社背回粮食,途中要经过腊南河。阿佤山属于典型的热带季风性气候,四季不明显,立体气候显著,分为干湿两季,腊南河干季河水清澈见底,河岸古木参天,怪石林立,风景秀丽;湿季雨水连连,河流暴涨,汹涌澎湃,涛声震耳,让人望而生畏。刚刚进入雨季的阿佤山雨水己连续不断,道路泥泞湿滑难走,知青户到公社粮管所背粮食的事情被一拖再拖了下来。

江梅明天就要动身到县武装部接兵站报到,实现她成为中国军人的梦想,她完全可以不用去公社背粮食的,但她的性格又十分好强,她要站好户长这最后一班岗。她想反正自已是要走的人了,当兵报到期限又是两天时间,迟一天去报到也没有事,在自已离开阿佤山之前最后为知青户办件事情吧。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又有谁能够想到,人的命运如此难以预测,就因为她这最后一次到公社粮管所背粮食,使她成为军人的希望和梦想彻底破灭了,也使她短暂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第二天,江梅、李恒、肖红和另外三个男知青身背七八十斤粮食,冒雨踏着泥泞道路返回知青户来到了河边的时候,天色近黄昏,但雨仍然下个不停且越下越大,腊南河已开始发大水了。他们看到连接东西两岸的一棵独木桥下,奔腾的洪水裹卷泥沙、石块、树枝在桥下迅猛擦身而过。他们再晚一步到来洪水有可能淹没了桥面。走在前面的是江梅,最后压阵的是李恒。独木桥下面飞速而下的涛涛洪水,令人头晕眼花、胆战心惊。南面桥头与河岸相连处用石块砌起来的简易石档墙,已被洪水撕开了一米见长的一个口子,汹猛的洪水顺着石墙缺口喷涌流出。江梅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起身一大步就稳稳地越过缺口跳上了岸边,其他三个知青也紧随她其后跳上了河对岸。

知青肖红生性胆小,望着汹涌的洪水,全身畏缩,两条腿瑟瑟发抖,那里还敢跳?李恒左看右看没有什么好解决的办法,索性把肖红和自已背的粮食抛给对岸的江梅他们,然后双手连抓带拽肖红的左臂纵身跳了过去……肖红安全落在了岸边,但李恒却“扑嗵”一声落入了洪流之中……

“李恒,快把手给我!”江梅在岸边眼疾手快一边大声疾呼,一边把她的右手伸给李恒。

李恒抓住了江梅的手,但洪流汹猛,江梅来不及反应就被拽下河里,瞬间两人就被洪流卷进了河流的中心,倾刻间冲出一百多米远了。

他俩的身影在洪水中时隐时现,狂暴的洪浪一浪高过一浪。

忽然间一个巨浪夹卷一根顺河激荡的木头撞在江梅的额头上。江海顿时失去知觉松开了李恒的手沉下河去,紧接着李恒也被一个浪潮掀到了岸边,这时恰好有一棵斜伸向河心的董棕树杆档住了他的身体,他顺势抱住了董棕树。

李恒精疲力竭爬上岸边,转身一看河里那里有江梅的身影只有洪水滔滔了,他站起来发疯般向腊南河下游跑去……

“江梅!江梅!”

“梅……姐!梅……姐!”肖红哭成泪人,她向腊南河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但回答她的是怒吼的洪涛。

李恒他们冒雨顺着腊河下游寻找了十多公里,已经找到了国境线上,河流在此结束中国的行程流入缅甸境内。

嘎多村寨以及附近的傣族村寨、拉祜族村寨、布朗族村寨的男女老少村民得知消息后连夜赶来打着火把前来寻找,但大家找寻了一天一夜仍不见江梅的踪影,望着咆哮如雷的涛涛洪流,他们终于绝望了,无情的洪水已经吞噬了江梅年轻的生命。

她明天就要离开知青户,她完全有理由不去公社背粮食,江梅都是因为我才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的亲人,离开了与她朝夕相处的知青们,老天爷啊!你太不公平,太无情了!她才有二十二岁啊!就让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李恒呆若木鸡地站在南腊河边仰望大雨朦朦的苍穹,任凭如柱的雨水拍打他的脸庞。他全身上下都在流淌雨水,这个一米八五的男子汉悲痛欲绝,泪如泉涌,他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江梅的人生道路从此走到了终点,她带着她的微笑她的坚韧以及她二十二岁的年轻生命永远留在了阿佤山上月亮升起来的地方!

几个男知青生拉活扯终于把李恒推拉回了知青户。

 

 生活就是这样,走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要活。时间不会停滞,梦想不会停止,人们总要前行,生活必须继续。

转眼间时光就走过了三个春天,李恒他们这些上山下乡的少男少女,在阿佤山这片神秘而广阔的土地上,艰难地生存,艰苦地跋涉,他们不知道知青生活的道路还有多么长?尽头究竟在哪里?随着岁月的流失,他们先前充满激情与稚幼的性格被阿佤山艰苦的岁月磨炼得成熟而坚毅,他们与阿佤山渐渐地融为了一体。他们刚来时干劳动,手不能抬,背不能背,在雨后山路上行走就像扭秧歌似的,摔跤是常有的事,而如今就是身背七八十斤肥料的背箩在二、三十厘米宽的田硬上可以行走自如,人人都变成了劳动能手。

不论男知青不是女知青,他们己经重新做人,完全脱掉了初来的学生稚气,被艰苦的时光打磨成了纯粹的农民。他们白皙的脸膛被热带强烈的太阳紫外线晒成紫黑色,脾气也变得粗犷豪放。他们伸出的手脚壮实有力,如果不是他们身着的服装你很难区分他们是来自远方城市的上山下乡知青还是当地村寨的少数民族。

但是,几年来上学、当兵、回城仍然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愿望,他们时常思念故乡,怀念远方亲人,希冀新的人生道路。

这期间,县知青办又先后安排来了三批知青,前两批共有十七人,有上海知青也有湖南知青,最后来的一批或者说就只有一个知青,他来自北京。

李恒到县知青办接知青的时候,一下子愣住了:眼前这位北京知青,个头不足一米五,短粗的脖胫上长着一个孩子脸,上身穿白布无袖裳,露出的仍然是短粗的胳膊,下身着蓝色运动裤,脚登黄色胶靴,那像下乡知青,简直就像校队的运动员。

李恒紧锁眉头拿起知青登记履历表看了又看:姓名杨晓东,年龄十六岁,学历初中毕业。

“你今年几岁?你的实际年龄。”李恒看他不像有十六岁的人,用审查的口吻问道。

“十六岁,初中毕业,家住北京西城区,本人自愿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杨晓东用略带北京方言的普通话流利地答问,像是早有准备,说话的口气还略带几分玩皮。

他娘的,知青办的人眼睛瞎了,这分明是个屁小孩,那像个知青,为什么不往回退,这不给老子增加麻烦增加负担吗?李恒在心里骂道。但还是很快办理了知青交接手续,把杨晓东领回了嘎多知青户。

杨晓东的到来给这沉闷、冷清的知青户带来了活力和笑声,别看他人小,但他的心眼活鬼点子多,人也聪明伶俐,学什么会什么。李恒担心他年纪小干不了重农活,就请生产队长安排他专门放养生产队的耕牛。

谁知干了半个多月,他觉得一个人放牛太无聊,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是上山捉鸟,就是下河摸鱼。他把生产队的耕牛赶上山后就不再认真看管,让它们满山遍野乱跑,结果有一次牛越过中缅边境线跑到了缅甸的佤族山寨里,还是缅甸边民把牛赶送回来的。李恒批评他几句,他还不服气:“放牛能学到什么东西,三岁小孩子都会干!”吵闹着要参加知青集体劳动,李恒拿他没办法也就依了他。

这个时期,中国极左思潮严重泛滥,阶级斗争压倒一切,全国上下都在揪“资本主义尾巴”,说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大家没有心思发展生产,人们的劳动生产率不高,生活是艰苦的。同样,这个时期的知青生活也是十分艰苦的,嘎多知青户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大姑娘,公社按月分配给每人二两菜油,吃不上十天半月油瓶就底朝天了,而且一两个月还吃不上一次肉,他们的肚子经常闹饥荒。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好在这阿佤山山清水秀,地广人稀,不说物产丰富,倒也不至于饿肚子。

阿佤山上有着很多可以用来充饥的野味,像野猪、野鸡、野兔,有名的无名的伸手就可食用的野果野菜。现实生活不仅磨练知青的意志,也教会知青生存的技能,李恒只要有时间隔三差五就组织知青到山涧里狩猎,弄些野味回来改善生活。

杨晓东初次参加知青狩猎活动时,好奇心强,耐心不够。这天傍晚,他们几个知青手持佤弩、木棒等工具,隐蔽在一条长满荆棘的七彩山鸡经常出没的山涧里,静静守候了一个多小时。天色黄昏的时候,终于看到一只羽毛美丽的七彩公鸡出现在数十米远的山路尽头。没等李恒发令出击,杨晓东眼疾手快一木棒飞了过去。公鸡被击中头部倒在沟边拚命挣扎,后面跟来的一群母鸡和小鸡惊慌地飞跑而去。李恒他们这些老知青毕竟经验丰富,大家齐身飞扑上去,连射带抓,总算还捕获了三支母鸡,没有白守一晚上。

按照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谁捕获猎物,周围的人们都有机会共享劳动成果,如果你不遵守约定风俗的话,按迷信的说法你以后别想再捕获到猎物了。知青入乡随俗也懂得遵守这个不成文的民约。

李恒对杨晓东说:“你去边防检查站给我们的国门卫士送一只野鸡。我到嘎多寨办事顺便也给生产队送去一只,留下两只我们知青点明天美餐一饨!”

“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野鸡怎么要送给他们?”杨晓东明显不高兴了。

“这叫佤山风俗,有福大家享。”李恒开导说,“再说,他们捕获到猎物同样多少也要分一份给我们知青户”。

 

 李恒正在热恋着住在嘎多寨名叫叶容的一位佤族姑娘。他今晚要到叶容家里做客吃晚饭。嘎多寨有七十多户人家,叶容家就住在村寨边上,她父亲就是嘎多寨生产队长。

李恒收工很晚,来到叶容家的时候,秋天的月亮刚刚升起来,淡淡的月光仿佛给村寨蒙上一层薄薄的轻莎。佤族人畜共居的草片竹楼房参差不齐地镶嵌在嘎多山脚下,牛头似的草片屋顶冒出袅袅青烟,一条弯曲的小河从寨子边静静流过,在月光下泛着闪闪银光。村寨四周竹林环抱,秋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村寨间的竹楼下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在诉说着这是一个有人烟的村寨。

李恒登上竹楼瞧见煤油灯下,叶容一家六口正围在火塘边席地而坐正准备吃晚饭。佤族人家竹楼中央都砌有一个火塘,火塘中心放置一个园型铁三角架,在三角架上支锅烧水做饭。在离三角架一米高的地方,是从屋顶上垂直吊下一片用竹篾编制的约两平方米左右的篾笆,篾笆被长年累月的烟火熏得闪闪发黑亮。李恒后来才知道这块篾笆是佤族雨天用来专门烘干食物而发明的。

今天是新米节,在往年的时候,嘎多寨生产队要邀请清河边防站的解放军和知青户的知青前来参加节日庆祝活动热闹一番。新米节属于边境少数民族的一个重大的节庆日子,是稻谷成熟,喜庆丰收,品尝新米的日子。新米节这天晚上,生产队在嘎多寨的广场上燃起篝火,全寨男女老少,身着民族新衣,打起声音沉浑的木鼓,跳起欢快的佤族歌舞,共庆一年一度的新米节。但是今年阿佤山自然灾害频繁,水稻还有其它农作物都大幅减产和欠收,嘎多寨往年热烈的集体庆祝活动就取消了,但大多数佤族人家还是要过节的。

叶容在家里是长女,家务事基本上由她全部包揽。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舂新米,杀鸡,捡菜,忙着为全家过节准备一天的食物,早上到山涧背山泉水时还亲自跑到知青户告诉李恒晚上过来家里吃晚饭。知青都知道李恒和叶容正在热恋,但谁也心照不宣。

县知青办对外地知青管理比较严厉,有明文规定知青与村民之间不能恋爱结婚,更不能做出有伤风化或者道德败坏的事情,轻则遣返原籍,重则劳动教养。当然,当时尽管管理严格,正常在阿佤山结婚安家的外地知青也大有人在。县知青办之所以对外地知青有这样的硬性管理条文,是在总结几年来知青与当地村民因为婚姻关系,经常发生一些十分麻烦的纠纷才不得不作出的约束规定。

杨晓东对李恒和叶容谈恋爱满不在乎,时常拿李恒开玩笑:“李大哥,你让叶容嫂了也给我介绍个佤族姑娘吧,小弟不想回北京了,和你一起在阿佤山安家落户算了!”这时,李恒会咧起长满胡子的大嘴笑一笑,爱抚似的拍给他背上一巴掌:“你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恒为什么会爱上这位佤族姑娘,他自已也说不清楚。他和叶容初次相识是他插队的第一年春天。那天生产队在一个山坡梯田上集体栽秧。社员们很早就熟练地栽完了分配到的栽秧任务,而分配给知青的秧田只栽了不到一半,社员们都赶过来帮助知青栽秧。叶容刚好帮助李恒栽秧,她见李恒栽秧的动作不协调,就指点他手怎么拿秧苗栽在水田里再用脚踩一踩秧苗的根部,李恒不好意思朝叶容笑笑,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向后倒退栽起秧苗。

就在他们快要栽完秧苗准备收工的时候,突然一条周身绿光闪闪的青蛇,从水田里浮出头来往李恒的小腿上咬了一口。叶容眼疾手快顺手就抓住了这条青蛇的七寸——脖胫,她用双手在青蛇的脖胫上使劲扭了几扭后,左手握住蛇的尾部用力一拉,蛇周身“格格”作响了一会儿就没命了,然后从容不迫将青蛇扔在田硬上。

田间周围正在栽秧的男女知青顿时大呼小叫起来,李恒完全被刚才这瞬间发生的景象惊呆了,几乎魂飞神散地一屁股摊坐在秧田里,张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脸色变得惨白。

叶容回过身来一句话没说就把李恒连拉带推到田边一条清水沟旁座下,麻利地清洗去他小腿上沾满的污泥。这时,他的小腿被蛇咬过的伤口周围开始红肿起来,如不及时抓紧治疗会有生命危险。叶容不慌不忙地解下扎在黑色秀发上的红色头巾,在他的小腿上部绕了两圈后打了个死结。然后,叶容用双手使劲按住他的小腿上的伤口,低下头开始用嘴吸出毒液,接连吸了五六次。李恒表情痛苦地任她摆布自已,一声不响。

叶容从口中吐出最后一口唾液后,像是安慰李恒,又像是告诉围观的知青,用略带佤山风味的汉语说,“你别着急,回寨子敷上我们阿佤山祖传的草药就没事啦。”她用双手从水沟中捧起一捧清水送进嘴里嗽嗽口又吐出来,用手背在嘴边抹了抹,然后理起散乱在她脸前秀丽的长发。

李恒这时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叶容的一举一动。知青谁也没说话,全像木头似地站在周围,眼里充满恐惧和茫然。叶容站起分开知青走到田硬边上拾起那条青蛇返回到李恒身旁,把它拉直平放在草地上,返手从后背腰间的刀架里拔出一把砍刀,举刀向蛇的头部砍下去,顿时青蛇身首异处。

此时,李恒才渐渐看清了叶容清秀的脸:一双佤族少女特有的水灵灵的黑黑的大眼睛,睫毛长长地往上微翘,小巧的鼻子高傲地挺起,丰满的脸颊黑里透红,匀称的双耳挂着一对夸张的银耳环,黑色的秀发从头顶上瀑布似地流躺到腰间。如果她的穿着不是佤族服饰,与城市里的姑娘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但她的神态里带有一种佤族姑娘特有的蛮野与单纯,这是城市里的姑娘所没有的。

叶容又到附近的山林中很快弄来一抱干柴,让围观的知青点燃火。她动作十分熟练拿起青蛇三下两上就剥下了一条完整的蛇皮,然后将蛇肉扔进燃烧的烈火中。不一会功夫,蛇肉就烧熟了,叶容用木棍夹出蛇肉轻轻拍去烟尘,又用砍刀将蛇肉分成若干小段。

“这蛇肉补身子呢,大家都来偿偿。”叶容微笑着对围观的知青说。

所有知青早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得胆战心惊,木瞪口呆,谁还敢吃蛇肉!

李恒对叶容的爱恋就是从这一次开始的,而且这种爱恋随着他们相处的时间增长,两颗心灵紧紧交融在一起,这种男女爱恋就象阿佤山的水酒酿得时间越长就越香越甜。李恒的内心告诉他,叶容是一个十分难得的佤族好姑娘,她虽然读书不多,没有多少文化,但她善解人意,聪慧善良,能歌善舞。李恒曾多次暗下决心要把她带出阿佤山,让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相爱两年之后,他向叶容提起婚事,叶容秀丽的脸颊泛起红晕:“这事我做不了主,要问家里的长辈 。”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李恒收工后特意提上几天前从公社供销社买来准备好的两瓶白酒,嘴里吹着欢快的口哨,心情愉快地去叶容家拜访未来的丈人。

然而,叶容固执的父亲迎面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他和叶容的婚事遭到了生产队长的强烈的反对,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叶容的父亲是阿佤山上一个地道的佤族汉子,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人还是很明事理的。他用佤语比划着说:你们一个在远远的上海大城市,一个在这高高的阿佤山,你们生活地方完全不一样。你是下乡来劳动锻炼的知青,就象嘎多山树上的鸟总要飞走的;她就象这嘎多山土生土长的山鼠,到时候是要在阿佤山打洞生儿育女的。

叶容躲藏在竹楼下,听到了父亲和李恒的对话簌然泪下。李恒心情十分激昂,他努力抑制情感没有和生产队长再争执,他知道现在说什么话叶容的父亲都不会相信的,只有以后等待机会再说吧。他俩的婚事就这样搁置下来了。

叶容的父亲坐在面对竹楼门口的火塘边吃饭,抬眼就看见李恒走进竹楼来,忙站起身,“快过来吃饭,这么晚了,还以为你不来吃饭呢?”生产队长半是汉语半是佤语热情地招呼李恒坐下吃饭。

“对不起,让你们等久了,今天劳动干不完。”李恒一边解释一边紧靠生产队长的身旁席地而坐。

生产队长从竹筒里倒了一碗水酒递给李恒,又从火塘边火炭中拾取一条烧熟的野猪干巴再递给李恒。叶容全家都是熟人,李恒也不客气,接过酒碗来就往嘴里“枯噜枯噜”喝起酒来,“今年的水酒酿得不错,太好喝了!”李恒用手被抹抹嘴唇说。

叶容一句话也没说,专心注视着李恒喝酒。

“今年病虫害多,稻谷收成不好,要不然新米节生产队要请你们知青好好吃一饨饭,喝喝水酒,大家高兴高兴的。”生产队长不无遗憾地说。

“大叔,今年粮食减产,寨子生活过得难,您也不用责怪自已。”李恒安慰说。

“今天算你有口福,阿爸昨天晚上出去打了一只野鸡,我们家煮鸡肉烂饭吃。” 叶容微笑着说。

“好啊,一年到着头,难得吃一回鸡肉烂饭!” 李恒高兴地说。 

李恒知道在阿佤山,佤族家里招待客人最好的食物就是鸡肉烂饭,佤语叫做“馍尼亚布绕”。李恒在阿佤山多年,也从叶容那里学会了煮鸡肉烂饭,当然味道不如佤族人家做得芳香可口。其实鸡肉烂饭做法简单易学,就是用山泉水将鸡用柴火猛炖半小时,捞出鸡剔除鸡骨后,在鸡汤中放入少量大米和食盐,但煮米饭时不能过硬也不能太稀,然后再将鸡撕碎成丝与阿佤山特有的阿佤芫荽、阿佤茴香等香料捣碎放入锅中搅拌均匀后就可以吃了。

佤族当地习惯吃饭吃菜都不用筷子而是用手抓吃,初到阿佤山的知青不会也不习惯这种吃饭菜方法。手抓饭看似简单,但有的知青在阿佤山生活了多年都学不会。

叶容知道李恒一直没有学会用手抓烂饭吃,她在递给李恒一竹碗鸡肉烂饭的同时也递上竹子做的一双简易筷子。李恒接过烂饭,却把竹筷推还给她,然后用他五个有力的手指抓了一把烂饭往嘴里吃,结果烂饭太多,整个嘴边粘满了烂饭。李恒本想给叶容的父亲一家人证明一下,他也能适应佤族人家的生活习惯,结果反而弄巧成咄,引来叶容全家人的一阵笑声。

“你不会用手抓饭,还是用竹筷吧。”叶容笑着说,又递上竹筷。

“我还是学习用手抓饭吃吧。”李恒尴尬地笑笑。

“来来来!喝酒,喝酒!” 叶容的父亲对李恒说。

这种佤族水酒虽不如白酒劲大,上口时犹如喝山泉水似的有点淡淡的甜,让人越喝越想喝,但喝过量后劲发作起来,也会使人滥醉如泥不省人事。

李恒年轻力壮,但喝酒可不是生产队长的对手,喝过八九碗之后,他满脸通红口喘粗气,舌头开始麻木,说话也有点不清不楚了。他感觉有些醉意,但酒醉心明白。他在心里提醒自已不能再喝,再喝酒就醉了。他己从叶容口中知道,叶容的父亲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对他俩的看法,此时他不想因自已酒醉说错话,提起他和叶容的婚事引起叶容父亲的不高兴,破坏了这温馨、恬静的夜晚。

“阿叔,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回不了知青户了。”他醉眼星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生产队长道别。

“叶容,你送他回去吧。”生产队长看着李恒关爱地对叶容说。

这时,圆圆的月亮升上了中天,先前蒙胧的月光变成了明亮的皓月,照得大地如同白昼。叶容身上穿着斩新的佤族民族服饰,上身是布织黑色无袖衣服,下身是佤族传统的黑红相间的条纹布筒裙。她的双耳仍然挂着那对夸张的耳环,脖胫上比平日多带了一个银项圈。走在洁白的月光下,银手饰闪闪发光,叶容显得更加抚眉动人,李恒借着酒意不禁多打量了叶容几眼。

“你今晚……真漂亮,就像传说中……司岗里,司岗里的佤族……佤族公主!”李恒带着几分醉意称赞道。

“别说话了,走好路,当心摔跟头。”叶容搀扶着他笑着说。

大概是在山路上行走被秋风吹的原故,李恒的酒嗝一个接一个,酒劲开始发作了。他感到刹时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模糊,刚才吃进的酒水食物从口中往外直喷,差点喷在叶容身上。叶容连忙将他搀扶到路边稻田的草堆上躺下。

这是一块刚刚收割完稻谷的田地,田野散发着稻草特有的清香,李恒躺在草堆上不一会儿就昏睡过去了,口中直喘粗气。叶容半蹲在他身旁忧心忡忡地凝视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李恒漫漫苏醒过来。他看到叶容焦急的身影,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自责的怜悯之情。他猛然一把将叶容娇嫩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烈火似的嘴唇在叶容的脸颊、嘴唇上狂吻起来……叶容对李恒的失态没有反抗,她的情感也像阿佤山上堆放多年的干柴偶然遇到野火,突然间暴燃起来,心灵的火苗越烧越高、越烧越旺……

就在这洁白的月光下,山野的稻田里,李恒和叶容之间不该发生的事情在新米节的晚上借着酒劲终于发生了。

 

 春节前几天,生产队杀了两头年猪分给知青户几斤猪肉和一些猪肠肚。己经很久没有吃上猪肉,知青们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今天可以饱餐一顿。

自从知青户成立以来,始终没有固定做饭的知青。做饭是最麻烦的事情,谁都不愿干,因此大家每天排班轮流做饭,今天刚好轮到杨晓东做饭。

现在已经九点钟太阳都出得很高了,杨晓东还没有起床做早饭,可谁也没有去叫醒他做饭,因为他们知道杨晓东太阳不照到他的屁股是不会起床的,他年纪尚小大家都让着他。早饭是靠不住了,知青们知趣地随便吃了些昨天晚餐的残汤剩饭,抬起锄头说笑着上工去了。

杨晓东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满了整个嘎多山坡。他到灶房里用冷水随便抹了一把脸,就开始训练他的白毛猎狗。猎狗是他一年前在中缅边境线上玩耍时检到的被人遗弃的幼狗。当李恒看到这条瘦弱如柴的野狗时很生气:“我们现在人都养活不了!你还要养狗?我看你用什么喂它。”“放心吧,我用自已的口粮喂。”

半年之后,这条没人养的病虚虚的幼狗果真被他调理训练得象一条猎狗了,先前瘦弱的身体变得圆鼓起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他整天笑呵呵与猎狗形影不离,领着猎狗下地干活,上山打猎。猎狗也知人性不负杨晓东的厚爱,在守猎山上还协助知青们捕捉到了野猪野兔。这样,杨晓东养狗这事知青们也无话可说了。

杨晓东训练猎狗玩累了,就坐在庭院的竹凳上休息,远远注视着嘎多坝子上清河边防检查站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背井离乡的人一但静下心来,心中就会油然而生一种思乡思亲之情,杨晓东也不例外。他想念远方相依为命的奶奶,奶奶今年快七十岁了,身体还好吗?三个月前写的信到现在奶奶还没有回信,奶奶是不是生病了?

杨晓东的孩提时代生活在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庭,爷爷奶奶是北京大学的历史学教授,父母亲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级工程师。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文化大命”使他的家庭陷入政治旋涡,爷爷奶奶被打成“臭老九”关进了牛棚审查历史问题。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时隔不久他的父母亲又在一次外出工作途中遭遇飞机失事意外身亡。年幼的杨晓东几乎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关在屋里放声痛哭了一场,从那以后没有人见他再流过一滴眼泪,变成了人见人恨到处抓拿骗吃的街皮。爷爷奶奶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的时候,为了照顾他的生活把他继养在一位同事家里,但住不上三天,他就和人家的几个儿子干起架来,只好又搬回家里自己住。

这时的杨晓东刚上初中一年级,他从开学的第一天就没有认真上过课。读小学时他是校武术队的运动员,学过一点拳脚,加上抽烟喝酒都是好手,很快成了大哥大的学生头。他经常领着一帮学生在学校里惹事生非,动不动就大打出手,老师学生遇见他们就像碰到温神一样都避而远之。口袋里没有钱花,他就召集调儿朗当的学生在学校附近居民区偷鸡摸狗,直闹得当地居民鸡犬不宁。谁家要是到学校告状,他就专门找借口报复收拾他,搞得他全家不得安宁。校方几次要开除他,都念及他已是无父无母的学生才不了了之。

杨晓东上初二时,他的爷爷奶奶由于年老多病适应不了“五七”干校繁重的体力劳动,被遣返回家养病。两位老人才进家门,校方就跑来告状恳求将杨晓东转学。爷爷没办法只好将他转到另外一所中学就读,再三嘱咐要好好读书做人。

爷爷奶奶回家后,杨晓东的行为有所转变,但他仍无心思上课,不是逃学就是玩弄恶作剧。他的班主任是一位戴高度近视眼镜的年轻女教师,放在教课桌上眼镜时常不冀而飞,上不成课只好让学生背课文,放学后眼镜又会莫名其妙安放在她宿舍的窗台上。有一天下午上课前,杨晓东将教课桌的两条腿弄折后摆放好。班主任和平常上课一样,眼镜一戴,双手往课桌一按就准备讲课。她今天刚接触到课桌,就像马失前蹄似的向前猛扑出去,“唉哟”班主任叫苦不迭,额头上鲜血直流,左手背已骨折。校方调查处理下来,勒令杨晓东转回原校。

校长念在他爷爷的份上重新接收了他回学校读书,但校长认为读书对杨晓东来说已无意义,建议他爷爷将杨晓东送到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许对他本人会有帮助。

有一天,他奶奶把杨晓东叫到他爷爷的病床边。“晓东,你爸爸……妈妈去得早,我和你……奶奶年纪都大了,没有能力管你……管你了。”爷爷躺在病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去农村……上山下乡……当知青锻炼……锻炼吧。”奶奶在旁边抹眼泪。

“上山下乡到农村好不好玩?我到想去玩玩!免得整天读书烦死人了。”杨晓东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就这样,杨晓东跟随南下的大批知青,怀着一种少年般调皮无知的好奇心态,来到了神秘的阿佤山。一个月后,他收到奶奶来信说爷爷离开了人世,他也没有回北京为爷爷送终。

在阿佤山生活的三年时间里,杨晓东亲身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他亲眼目睹了阿佤山的落后贫穷,生活艰难,也深深感受到少数民族的纯朴善良,热情好客,与世无争的精神境界。嘎多知青户的大哥哥大姐姐待他亲如兄弟,尤其是那个满脸胡须的上海哥们对他事事特别关照,仿佛是一个娘肚子生出来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经历的增加,特别是阿佤山艰辛生活的磨练,促使杨晓东玩世不恭的性格,渐渐地被感化而转变着,最终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杨晓东收回思绪,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上的太阳,哦,太阳已经偏西了,突然想到该做晚饭了。他做饭菜的手艺是在知青户学会的,而且烹调技艺越来越精湛,知青们经常夸奖他,可他就是改不了恶作剧的脾气,偶尔又着弄给你一回让你哭笑不得。

不多时,他就做好了一锅红烧猪肠肚,香喷喷的冒着热气,伸手抓起一块猪肚丢进嘴里尝尝,味道还真不错!他用竹碗舀了一碗猪肠肚给猎狗:“小白,试试我的手艺。”猎狗高兴地向主人摇摇尾巴。

饭菜都做好了,可知青们还没有收工。他突然来了鬼主意,跑进隔壁装粮食的的仓房里,迅速抓起两把包谷,跑回来放进那锅红烧猪肠肚中,加上柴火重新煮起来,金黄的包谷在锅中翻腾,不一会儿,黄澄澄的包谷开始膨胀、开花。杨晓东暗自高兴。

太阳落山的时候,干完劳动的男女知青们扛着锄头,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回来了。“哥哥姐姐们,开饭了!”杨晓东从厨房里出来大声呼唤。

听说吃饭,大家都来了精神,连忙抓碗拿筷。

“这红烧猪肠肚里面,怎么会有包谷?”正准备舀猪肠肚分配给知青吃饭的林刚惊奇地问杨晓东。

 “糟糕,糟糕!我忘记翻洗猪肠子了!”杨晓东一边故作惊讶地大声说,一边向林刚挤挤眼睛。

“肖红,你闻闻看,还有一股猪屎味。”林刚心领神会,他故意舀起一勺猪肠肚往平时胆子又小又爱干净的肖红面前送过去。

肖红那里敢闻,像兔子一样几步就跳到一边去了。知青们听说锅里有猪屎都不想吃猪肠肚了,一边责怪杨晓东做事情马马虎虎,一边挟起下饭的酱菜蹲到院子边上吃饭去了。只有林刚、杨晓东几个男知青围着那锅猪肠肚认真埋头苦吃起来,还一个劲地嚷:“这猪屎煮的猪肠肚,就是好吃,香,真香!”不一会儿,半大锅猪肠肚才吃剩下一些汤汤水水了。

“各位哥哥姐姐们,我今天做的是红烧包谷猪肠肚!”杨晓东用手背揩揩油嘴终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几个女知青终于明白上当吃亏了,大声叫骂着向杨晓东合围上来,她们只几个回合就将他按翻在地上,然后剥去他衣服、长裤和靴子,可怜的杨晓东只剩下一条裤衩了。女知青又将他仰面平抬起来举过头顶,抬到南面坡地上,大家齐声高喊:“一,二,三,丢!”杨晓东被高高地扔下十几米远的山坡下乱竹林里,浑身上下粘满了泥土和竹叶,看着他爬上坡来狼狈不堪的模样,引得众知青欢快的阵阵大声哄笑……

 

 县知青办通知推荐李恒上工农兵大学,这对他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但他现在已无法离开叶容了,因为此时叶容已经怀孕半年多了,她的肚子明显的一天比一天鼓起来。这期间,他们又不敢去公社卫生院或者县人民医院做人流手术,害怕一旦去做手术的话,不说全县人民会知道他们的“生活作风问题”,全公社的人民怕是会知道的。

叶容为了不让家人和其他人发现自己怀孕了,每天都坚持参加生产队劳动。李恒知道是自己犯下的错误,让叶容一个人受罪,心里十分难受,但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当林刚从县城学习回来带回推荐入学通知书交到李恒手里的时候,李恒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是向林刚苦恼一笑。林刚是副户长,他从表面上己经看出叶容怀孕的事情,但一直没有当面开口问过李恒,因为他们不说林刚也不好问。

“你应该去读大学,你不能一辈子在这里种田。”这天晚上在村寨河边的竹林里,叶容看着河中缓缓流水对李恒深情地说。她的内心很矛盾,她实在太爱这位上海知青,不愿他离开阿佤山,离开自已,但她又不忍心因为自已而忱误了李恒的前程。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她心里明白现在读大学、当兵、招工是每个知青们离开阿佤山的梦想和希望。

“我去读书,哪你怎么办?怎么跟你的父母和乡亲交待!”李恒说话时有些激动,脸庞涨得通红,“我不去读书,我们马上结婚吧,我要和你一起来承担责任!”

“你怎样承担责任?阿爸又不同意我们结婚。我们怎能够生活在一起呢?”叶容眼眶里含着泪花。

“我要一定说服你阿爸同意我们结婚!”

“你不要再去找阿爸了,要是他知道真相,那肯定会把我赶出家门的,到那时,你也上不了大学,我们在这里也无法做人了。”叶容已经咽咽哭泣,接着说“你还是去上大学吧,我会对他们说怀孕的事跟你没有关糸,是我去缅甸赶集和那里边民发生的。”在边境一线上中国和缅甸边民之间通市通婚是很平常的事情。

叶容说的不无道理,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男女之间末婚先孕是大逆不道违反伦理道德,伤风败俗的一件事情,特别是在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未婚怀孕”是最让人无法容忍和接受的事实。如果让人们知道他们一时冲动未婚先孕的事情,且不说他们在政治上过不了关,就是按照当时人们的传统观念,多数人不仅不会同情他们,相反还要招受无情的叱责和唾弃。最坏的结果是叶容被她父亲逐出家门,李恒被县知青办取消保送读书资格遣送回上海,头上永远戴上“作风问题”或者“男女关系”的帽子。

这对“大逆不道”的青年男女想到这些,心情十分沉痛,仿佛已走入绝境,叶容扑在李恒身上痛哭了一场。

 

 几天来,李恒为与叶容的婚事问题一时得不到解决而心情烦闷,情绪低落,但表面上仍保持乐观的神态,他把受爱情折磨的苦痛深深埋藏在心底,大家也看不出什么大的变化。

李恒昨夜又辗转反侧彻夜末眠,几年来阿佤山的生活经历如同过电影一样历历在目。纸是包不住火的,他和叶容的事情迟早会被人们发现的,叶容能承受得了吗?她的父母亲能承受得了吗?他远在上海的亲人能承受得了吗?

他甚至假设了最坏的打算,他听说现在跑到缅甸那边生活的知青还不少,如果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上海又无法回去,就和叶容一起跑到缅甸生活去。他知道读大学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叶容,既然是自已酿成的苦果,就让自已承受吧。

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最后,李恒下决心和叶容一起到缅甸去生活。想到要背井离乡跑到缅甸生活,李恒的心情突然感觉悲壮起来。

后来他又想到了杨晓东,杨晓东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让他去读大学是最好的出路,既可多学知识又可顺利离开这阿佤山。

他抬头看看窗外,夜色已经退去,天空渐渐地吐出了鱼肚白,他决定今天和杨晓东好好谈一谈去读书的事情。

太阳已经爬上山岗,一束阳光从窗口直射在蒙头大睡的杨晓东床上。“晓东,看看几点了,还在睡大觉!”李恒从他身上把被子扯了下来。

杨晓东半天才睁开睡眼,责怪道:“今天不是不干劳动吗?你让我多睡一会儿嘛!”

“快起床,我有事情和你商量。”李恒摧促道。

“天大的事情,也等我睡饱了再说!”杨晓东生气了,伸手抓过被子又蒙在头上睡起来。

“这小子!”李恒没办法,转身走出了房间。

李恒回到自已的房间,在只是用两块木板搭起的简易书桌前坐下,拿出笔来在《入学推荐表》格中填写上杨晓东三个字,又在基层组织鉴定一栏中高度赞扬杨晓东一番,然后找出信纸给远方的父母写了一封短信。

父母亲:

很久都没有写信了,近来您们身体还好吗?儿在这里一切如故,活能干,饭能吃,觉能睡,请您们不必挂念。

我上次在信中提到的那位佤族姑娘,我们相处得很好。请谅解儿的不尊不孝,在没有征求您们意见的情况下,我们就准备结婚了,但儿相信您们是不会反对的,因为儿的选择是不会错的,叶容是一位难得的好姑娘,我想您们见了她定会接纳她并喜欢她的。儿结婚以后,可能要作一次长途旅行,到达目的地后再告诉您们,切勿挂念。

此致

敬礼

                                             儿亲启                     

                                  一九七五年三月十日

李恒写信的时候他的心在微微颤抖,他无法知道前面等待他和叶容的命运是什么?但将信装入信封的一瞬间,他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轻松了许多。他这也算是对远方父母的一个交待。

 

 到公社赶集的村民回来说,公社广场上今天晚上放映电影《小兵张嘎》。那个年代,在中国的任何乡村里一年到头难得看上一场电影,特别对知青来说在阿佤山能看上一场电影可以说简直是一种奢望。知青们心里非常高兴,今天生产队劳动收工也特别早,太阳不落山的时候就吃好晚饭,准备用两个多小时步行十多公里到公社去看电影了。

杨晓东是一个电影迷,虽然他在读书的时候已经看过好几遍《小兵张嘎》了,但听说今晚上有电影看,昨夜就兴奋得没有睡好觉,一直在努力回忆这部电影里的故事情节。

“杨晓东,《小兵张嘎》你都看过几次了,今晚就别去了。” 李恒从背后将杨晓东抱住。他和叶容已经商量决定离开阿佤山了,但杨晓东还不知道。

“你自已有好事不去就算了,还要攀扯别人!”杨晓东使劲挣扎生气地说。

李恒看看杨晓东执意要去,收起笑容低下头在他耳边低语:“今晚上有事求你,别去看了,行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我放弃看电影?”杨晓东扭过头来惊奇地问道。

李恒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嗓音说:“今晚,我和叶容要搞结婚仪式,请你做个证婚人。”

“结婚,你们真要结婚了?”杨晓东高兴地问,转念又说:“我年纪这么小,当什么证婚人?”

“这只是按照书上说的一种简单的仪式,又不是结婚办大事,也不叫你做什么事情,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李恒严肃地说。

杨晓东已经听说他俩的婚事叶容的父亲一直坚持强硬反对态度,队长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阿佤山,不知道也不相信男女之间存在什么你爱我情的故事,他们只知道要生存就要填饱肚子,就得白天劳动种庄稼,晚上睡觉生儿育女,他们理解的爱情就是简单的繁衍子孙后代了。叶容的父亲最担心这位来自远方的汉族伙子最终会甩了他的女儿,让他的女儿思想痛苦一辈子。可他的女儿叶容又深知李恒不是那样轻浮的不负责任的男人,她了解他并深深地爱着他,她甚至可以把生命献给他,她对李恒那种近乎痴疯般的爱不知暗暗流过多少次眼泪。

叶容来到知青户的时候,天色近黄昏,知青们已经去公社看电影了,三合院内静悄悄的,杨晓东和李恒正在院子中央的竹桌上搬手劲,两人面红耳赤,观众是一条猎狗。猎狗看到叶容走进院子来,欢快地跑过去向叶容献殷勤。

“叶容嫂嫂,你今晚看上去还真像一个新娘子了!”杨晓东突然甩开李恒的手站起来说。

叶容提着一个竹筒站在那里一言不语,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有点不自然地看着杨晓东微笑。李恒起身故作生气地伸手揪起杨晓东左耳:“你这小子,这句说得还像人话!”痛得杨晓东“啊哟!啊哟!”直叫唤。

叶容特意从家里带来满满的一竹筒水酒,杨晓东到火房里拿来三个竹碗一字形摆在竹桌上斟满酒。说是两人的结婚仪式,看似更像杨晓东见过的佤族定婚习俗,当然,定婚是要有双方长辈及亲戚朋友在场的,大家围坐在温暖的火塘边为新人祝福喝酒。

这时,李恒和叶容变得有点拘束,一开始说话还结结巴巴的,好像小孩子在玩过家家一样。

李恒和叶容这场婚结仪式简单得没有主持人,只有一个观众和他的猎狗。李恒和叶容双方正二八经互表忠诚,互送定情信物。李恒送给叶容的的是他母亲从上海寄来的一对祖传的银手镯,叶容送给李恒的是当地手工制作的一把牛角小刀。

杨晓东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一旁认真看着偷偷暗笑。

“来来来,我敬二位大哥大嫂一碗酒,祝愿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到老!”杨晓东还是打破了这时的僵局说道。三人共同喝了一碗水酒。

“按照阿佤山风俗习惯,高兴了我们就要唱歌跳舞,唱一首歌吧。”杨晓东提议就唱一首叶容嫂子最拿手的佤族情歌《月亮里的阿妹》(词曲:罗扎阿,编曲:鲍岩块),也最适合他们现在的心情。

叶容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看着杨晓东深情唱起——

“对面看见我的阿哥”

“不高不矮是个好身材”

“阿哥的金银珠宝我不要阿哥”

“只要阿哥你留下来”

 

“月亮圆圆天上挂”

“月亮里面有什么”

“月亮圆圆天上挂”

“月亮里面有阿妹”

 

“想你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白天想你我走错了路”

“想你想你我真的好想你阿哥”

“夜晚想你我睡不着”

“阿哥阿妹荡秋千”

“荡来荡去荡到天空里”

“好像燕子云里转阿妹(阿哥)”

“阿哥阿妹在一起”

“阿哥阿妹在一起”

悠扬甜美而深情的歌声在三合院的空中回荡,漂向嘎多山上……

他们高兴地唱着唱着……

这是,叶容突然干咳了两声呕吐起来,李恒慌忙把她搀扶进平房内床上躺下。叶容脸色惨白,看上去身体十分虚弱。

杨晓东递给李恒一碗白开水说:“叶容嫂子,身体太虚弱了。我听人说野蜂儿特营养,等几天我到腊东山的董棕树上烧它几包野土蜂,给叶容嫂子补补身子。”

他不知道叶容怀孕了。

 

 杨晓东的右小腿已经摔成骨折无法行走了,他是趴在牛背上从腊东山回到知青户的。

佤族老汉把杨晓东搀扶下来又慢慢扶进庭院。院里竹桌上的煤油马灯发出闪烁不定的红光,象瞌睡人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杨晓东看见草屋内的煤油灯下,不知几个知青正在争执吵嚷什么事情,房间里不时还传出几声低沉的哭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刚正在院里一边抽烟一边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看到他们进来,过来忙把杨晓东扶在竹凳上坐下。林刚借着煤油灯光望着狼狈不堪的杨晓东说:“这两天你小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狩猎也不至于狩到两天一夜,你看你全身活像一个叫化子!”

“他的小腿好像骨折了,我回家去找点草药给他包一包,”佤族老汉说完后转身走出了三合院。杨晓东连声向佤族老汉的背影道谢。

他奇怪地问林刚:“林刚哥,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大家这样哭闹?”。

“李恒和叶容昨天夜里跑到缅甸去了!”林刚兴奋地说。

“跑到缅甸去了?!他们干嘛要跑去缅甸,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杨晓东睁大眼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中国跑到缅甸,为他们的不辞而别感到惊愕。

“你小子太笨了,还看不出叶容怀孕快要生娃娃了!”林刚指责道。

“生娃娃就生嘛,一定要跑到缅甸去?”杨晓东还是不能理解,他也确实不知道叶容怀孕的事。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不结婚就生娃娃,是违反《婚姻法》要受县知青办处理的!”林刚责备道,“他们还是走了的好,要不然麻烦就大了。”

知青们听说杨晓东回来了,都从房间里走出来。杨晓东通过三年的知青生活已锻炼成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他独自领着猎狗上山狩猎了,只要是上山他不是跑一天就是守一夜。他每次回来都能带回来各种猎物,让知青们好好饱餐一饨,但他这次回来却是两手空空,什么猎物也没有捕到。

“你这次没有什么收获?怎么还满脸伤痕累累!”知青肖红扶着他的肩膀急切地问道。她的眼角挂着眼花,显然刚才哭过。

“我昨天下午在腊东山顶上爬上一棵二十几米高的董棕树上烧野蜂窝,没想到这窝野蜂特别凶狠,没等我放火,突然“嗡”的一声,野土蜂像无数架战斗机一样向我脸上和手上包围上来死死咬住不放,痛得我在树上死去活来。我慌乱中失手跌落在腊东山的山涧下,一直昏迷到今天下午才清醒过来。不过还算运气好,老天爷不收留我。”杨晓东有气无力地慢慢叙述着,还不时抚摸他的伤腿。

“你还没有吃饭吧?”

“没有。”

大家看着伤痛的杨晓东一下子忙乱起来,有的给他去做饭,有的给他端来洗脸水帮他擦洗脸上身上的泥土。林刚找来消毒酒精和沙布,替他包扎受伤的伤口。

杨晓东也许是两天来劳累过度,也许是安全回到知青户心情放松下来,他还来不及细细想一想李恒和叶容为什么会出走缅甸,他们的事情难到就有那么严重吗?中国这么大还容不下他们吗?就靠在林刚身上打起呼声睡过去了……

林刚看着杨晓东娃娃似的伤脸,伤感地摇摇头,起身将杨晓东抱入了房间。

 十一

 雨,窗外下着雨,凄凄沥沥的雨。今天早上天刚亮就突然下起雨来,这雨就像爱哭的少女流不完的眼泪,直哭得让人心烦意乱。房间里显得十分昏暗,杨晓东把头伸出窗户看看天空,雨蒙蒙的、雾腾腾的一片,十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任何景物。他缩回头来瞅了一眼桌子上的金鸡牌闹钟,正好上午十点钟,真见鬼!要是在往常火红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杨晓东今天就要告别知青生活了,告别养育他三年多的阿佤山。他高兴吗?他此时的心情没有像其他知青年读大学那份高兴劲儿,心里反而感到些许茫然、失落,仿佛有一种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哀愁萦绕在他的心头。

知青们吃过早饭后都上工去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条斯里有心无意地收拾着行装,猎狗站在房间门口目不转晴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它不知道它的主人要去哪里?

知青户昨天吃晚饭时候,特意多加了一个红烧肉,还买来了水酒,算是欢送杨晓东上大学了。大家边喝酒边吃菜,有说有笑的,还争着不时往杨晓东碗里挟红烧肉。杨晓东这时没有一点心情吃饭菜喝水酒,两眼直勾勾望着自已碗中小山似的红烧肉发愣。

“你小子,上大学后可别忘了阿佤山上还有我们一群受苦受难老哥老姐们!”坐在杨晓东一旁的林刚看见杨晓东在那里两眼无神,伸手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

杨晓东这时眼圈有点湿润了,他的心中有很多感激的话想要说,但平时灵牙利齿的嘴巴,此时却张不了口说不出话来。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他深知这次离别,也许就是他们的永别,今生今世也许永远见不到这些朝昔相处,让他永生难忘哥哥姐姐们了!

杨晓东放下碗筷慢慢地站起身来,也不说话往后退了两步,他就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大侠一样向在坐的知青轻轻地、意味深长地鞠了三个深躬。大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全弄得摸不着头脑,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杨晓东鞠完躬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无法抑制自已情感,两行热泪从眼眶里像泉水般涌了出来,簌簌撒落在他的脸上、衣襟上……

他像武林中人一样,双手抬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猛然转身跑出了厨房……

这阿佤山的气候就像小孩的脸蛋说雨就雨说晴就晴,让人捉摸不透。中午时分,雨过天晴。杨晓东收拾完行装,但拿不定主意是现在走还是和大家再见一面再走。他心神不宁,感到坐不舒服站不自然……最后他终于下决心背起行装,走出了房间,走出了知青户的三合院……

这时四周的雾气渐渐散开了,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上边还没有露出脸来,南边远处中国清河边防检查站的五星红旗依然迎风招展……

李恒和叶容就是从这里往南出走外国的……

杨晓东独自往北走在通往县城的林间山路上,猎狗依依不舍地、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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