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文化
一路走到黑

一路走到黑    

    何 鸟

2008年没有春天。吴用肯定地认为。

“这是我的车,可别当自己的家啊!”司机微笑,看不出恶意。

吴用在中巴车最后一排座位上欠起身,睁开眼,前面的座位已经空了。他回司机一个讪笑,无需有具体内容。踌躇移出车门,腿难以支撑住身体,他知道与右腿瘸无关,是身上的压力太重。车站是一堆结实的乌云,人头和混杂的声音被飓风黑压压推进来,又黑压压推出去。这样的下午,在昔腊村,阳光是用来漂洗人的影子,到枫城怎么就把人的影子涂脏了呢?落到吴用头上,只顶着一块破损的抹布。他一瘸一拐,到了出站口立刻豁然开朗,而自己在哪里呢?巨大的恐慌袭过来,从昔腊村出来时满满的信心,像风中的油灯瞬间熄灭。五前天送走了因胃癌卧床半年的媳妇,前天将读大一的儿子也送上归校征途,生活得重新开始。丧事也收些礼金,除了当天答谢宴花销外,卖了蜂蜜、出租了那五亩茶地,加上领到的五百块残疾人保障金,共两千块,早上统统汇入儿子的银行卡,他当时就想,钱是无形的河水,那两千块钱汇入银行河道,经过变幻莫测的流程,以一堆数字流到儿子手里,又以另一堆数字流到别人的手里,再也回不来了,最后剩下一日三餐。现在他的全部家当,是兜里仅有的十块钱。记得当时大黑劝他,昔腊村是吃着上顿得考虑下顿,可好歹也是自己的窝,在城里你连撒尿都掏钱;和老丈人提到的时候,老丈人也说,就你这瘸腿,在城里恐怕讨饭都没旮旯站。他们说对了,他现在知道自己的信心是多么盲目。肉汤的香味从对面米线摊飘过来,尖刀一样撬开他的空腹,胃收缩得急促。那十块钱足有千斤重,作了很多次努力,就是拽不出来,手更加怯懦。腰缩了又缩,把沾在脸上的最后一丝光抹掉,朝米线店前移过去,不由自主的。两张方桌拼合成一个长桌,有四个人在吃,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一个白净的青年,对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看胡子男人狼狈的吃相,胃疯狂地蹂躏着他。小女孩盯住胡子男人看,男人的胡子很茂盛,像夏天昔腊村山上的蕨蕨草,完全把嘴隐住,米线从胡子间呼噜呼噜往里吸,女孩满脸好奇,说妈妈那个人连嘴都没有,怎么还能吃米线。妈妈拍了一下女儿的手,制止她说话,胡子男人还是听到了,狠狠挼起胡子,露出黑洞般的嘴,冲着女孩喊,这不是嘴难道是你妈的逼?旁边那个青年先是愣了愣,想要忍住笑,但还是没有忍住,扑哧一声,吸进嘴里的米线从鼻孔喷出来,像吊了两条蚯蚓。女孩惊诧而高兴地喊起来,白龙吐须啰!白龙吐须啰!妈妈显然是吓坏了,急忙捂住女儿的嘴,扔下大半碗米线,拽起就走。胡子男人瞪着喷米线的青年,带着风站起来,也走了。

女人留下的半碗米线,金黄色的鸡汤溢着满满一碗阳光,太阳落进自己的光线里,吴用从来没有见过比这一碗更灿烂的阳光,也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看清过太阳。米线摊的主人是个胖女人,斜乜吴用一眼,目光轻描淡写,准备把那半碗米线连同阳光一起倒进泔水桶,吴用想问她要这半碗米线,嘴好像张开,他也不敢确定嘴确实张开没有,但他确定声音丢失了。一个老人蹿过来,速度之快让吴用傻眼,简直是一道破损的闪电。老人从胖女人手底夺过碗,倒进了自己的大瓷碗里,半仰起头,硕大的碗面罩往头脸,只看到喉管因吞咽速度过快过猛而大弧度伸缩。大半碗米线和太阳瞬间就让他吞没了,残羹满嘴流淌得很闪亮。老人很满足,舌头舔食着嘴角的残汤,锅巴般的脸上,阳光显得很欢快。

吴用的生命就此冻结,空腹暂时求得安静。

这个老人就是老海。吴用是晚上才知道他叫老海。又一男一女青年人坐下来,要吃米线。老海又恢复了老年人的呆滞和缓慢,似乎还往下抻了抻破了边的帽子,整个头脸就罩进去了,他的身子侧得很勉强,脚步却很自信,移过去,朝这对男女伸出手,手指从黑乎油腻的袖口钻出来,如生锈而扭曲的钢条,应该是糊了垃圾汁之类的残物,阳光滴在上面,马上就洇干了。女的无动于衷,男的从兜里掏了一块钱,递过去,眼神生硬,老海接得很坦然,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又朝女的伸手,胖女人骂开了:“你一天到晚守在这里,乌鸦等狗断气也没你这么厚脸皮,还让不让我做生意?”又对青年男女说:“没断手断脚,这个时代还天天讨饭过日子,真是不知廉耻啊!”加上一脸睥睨,她是想讨好,或者想寻求共鸣。胖女人没有错,老海满身的污渍,已经很快长出霉菌,能不影响别人吗?他以麻木作回应,又踌躇移向另一边,吴用发现,他的整个躯体只有那双眼睛是活的,并且活得很尖利。

吴用跟在老海的身后,又一次不由自主。老海过马路时走得很缓慢,拐棍和双脚迟疑不动,以至一个司机伸出头来骂他“你找死也不挑个地方”,他一律不予理会。来到一家饭店门口,倾斜着身子,撵着路过的人伸手,有那种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决心。路人让他撵得惊慌不已,街上没有收获,他直径走进饭店,像进自己家一样理直气壮。进了饭店,就围着吃饭的人转,手一直伸着,坚持到吃饭的人无奈地扔给他钱为止。老板驱赶他的方式很特别,一只大勺抡过来,只是吓唬,没有真打的意思,老海也不躲闪,又转向另一桌。一个游戏开始了,老海撵着客人,老板撵着老海,热闹非凡。吴用站在不远处,热闹与他无关,胃经受不住煎熬,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瘸腿经不住长久站立,就势无力地坐到地上。现在儿子应该在学校吃过饭吧?

夜晚来得真切,枫城就此兴奋起来,人从各个角落钻出来,比蚂蚁还多,街道和灯光翻开另一副面孔。有两个年轻男女在吴用面前亲吻,他的脸像烤在炭火上,闭上眼睛,把头扭朝一边,努力躲避这对男女。在昔腊村,只有畜生才会当着人的面调情,他现在不会把这对男女当畜生,甚至心里还抖了一下。也许过了很久,再次睁开眼时,只有老海站在面前,目光平稳。老海递过一碗从饭店里讨来的剩饭,“我留意你半天了,吃吧”。多么慈祥的声音和表情,他只在爹妈那里享受过。吴用没有想到,竟然会走到让一个乞讨者同情的地步。来不及感动和感慨,接过老海递过来的碗,他想象一片黑布帘子挂在自己面前,光亮统统被挡在外面,或者天地直接闭上眼睛。饭吞下去的速度太快,噎了一次,直到用手指扫净最后一颗饭粒,他才感觉到生命重新回到身体里。

那是吴用这一生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满城的灯光清扫掉吴用的影子,离开大街从小路拐进去,他被老海带回在城郊的“家”,这是一排破败的工棚,墙是空心砖,屋顶是石棉瓦,老海占了小路入口处第一间,进门有砖砌的火塘灶,火塘边有口铁锅,铁锅旁边有个锡盆,锡盆里有一套碗筷,碗里有一个蔫不拉叽的洋丝瓜。最里面是一张木架床,床上的被褥零乱,床尾是一个现代人很难见到的老式木柜,歪歪斜斜靠着墙,生活的用具也算齐全。老海扔给他一张席子,一条破毯子,自己顺溜地缩进破被褥里,酸臭味打扰不了的睡眠,鼾声让小屋生出些活力。在老海的鼾声陪伴下,吴用仔仔细细梳理自己从家里出来的过程,发现自己就是一只无头苍蝇,老黑和老丈人的话是有道理的,但他当时还为他们的话生气,儿子读书花销不能少,自己还得填肚子,难不成你们供我吃供我儿子上学?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尽是陌生的人,竟然也有陌生人收留自己。

“我前年骑摩托车去赶集,昔腊村在山坡顶,下山的土路坡度大,又赶上下雨,连人带车翻进了山下的沟里,从医院出来,腿就成这样了,干不成活,但活着就得堵这张嘴不是”?他在路上对老海说的是实话,但他没说老婆死于癌症的事,也没提到儿子在县城读高中的事,他当时选择来枫城,就是特意避开儿子,实际上就是逃避。“我叫老海,靠这只碗吃饭几年了,就你这瘸腿,给我搭个伴吧”。前半夜,他为“给我搭个伴吧”发悚,自己真的无用到这个地步?想想儿子又拍拍自己的瘸腿,下了决心试试,把席子铺在老海的床边,夜安然入睡。说安然,还是做了个梦,很多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丢祖宗的脸,往他身上泼大粪水,人群中有爹娘、媳妇和儿子,他实在受不住,一路往山上逃跑,从跌入悬崖的惊叫中醒来,整个人浸泡在汗水里。

老海很自豪,说讨饭也能当领导,吴用的一切行动得听他指挥。从跌入悬崖的惊叫中醒来时,其实已经是黎明。他的惊叫声把老海喊醒了一次,伸出头看,又缩进被褥下面,回到他温暖的梦里。吴用无法入睡,独自一人上街,路过一家叫“起得早”的早点店,在门外的行道树下来回溜达,下了两次狠心,忍痛掏出那十块钱,花出去四块买了八个包子,钱递过去时候手在发抖,拎过包子时又理直气壮起来。他没有急着往回走,而是在街边站住,打量那些早起的行人,一个翻垃圾箱的人吸引了他。那个人身边放着一个大编织袋,已经拾了半袋,他用一把钳子翻垃圾箱,头勾进垃圾箱里去了,半天才拾起一个矿泉水瓶来,晨光和灯光软弱无力,拾垃圾人的那口冷气证明他很失望。他不会想到,站在不远处的吴用比他还失望。在昔腊村,有进城打工的年轻人说过,城市有什么好,看看那满大街的乞讨者和捡破烂的,又脏又臭,恶心得很。现在轮到吴用了。

按老海指示,他们的工作下午正式开始。开始工作,吴用也算正式入了老海的行列。在老海的指挥下,吴用按步骤开始化妆作准备,先把自己的头发揪成一只刺猬,涂脸的是黑墨拌泥浆,有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原本就很脏的衣服又添了一层涂料,然后是走路的姿势,按老海的要求,尽量侧身走,脚步迈出去要颤抖,每迈出一步,身子要朝前大弧度倾斜。老海让吴用试着走了两步,他那只瘸腿往下压得很吃力,老海说还是不行,亲手帮他调整姿势,脚迈出去时要用手托住,达到不托就支撑不住的效果。带上老海给他的大瓷碗,走到街上。阳光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亮过,也没有这么重过,吴用在阳光的挤压下变形,像一只被唾弃的死老鼠,连躲藏的力气也没有。他先坐在行道树下,在树荫巨大的阴影里,观察老海的举动,算是学习技巧,老海不时回头冲他使眼神,最后过来给了他一脚,逼着他走出树荫,吴用发现自己还真的无用。

不能让老海小瞧。吴用坐在人行道中央,眼角继续观察老海一会儿,终于举起手里的那只大瓷碗,不敢抬头,脸已经烧糊了,自己仿佛赤裸裸地站在街上。脑际迅速闪过一丝焦虑,如果遇到熟人怎么办?但是,很快让他否定了,枫城离老家昔腊村300多公里,而且自己现在化妆成这模样,就算遇到熟人,指定不可能认出他。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过来,吴用尽量把脸埋藏起来,把碗举到女人的胸前,由于举得过高过猛,碗确实碰到女人的胸脯,女人恶恶地闪开了,愤怒的目光直直过来,他顿时感觉羞愧难当,最好的遮羞方式就是马上去死。男人往他的碗里扔了一块钱,挽着女人走了。一块钱,这是他入行后的第一笔收入!他把碗收回来,感觉那一块钱上全是刺,扎得自己浑身是孔,或者那一块钱正张着嘴羞辱他,让他无地自容。不远处,老海是那么从容不迫,他又开始玩追逐游戏,先是把碗伸向一个带小男孩路过的女人,女人不搭理他,绕道而过,他却锲而不舍,又紧跟上去,小男孩不时回头,甚至脚步停了一刻,仅仅一刻,而且就那一刻,女人无奈透顶,把一块钱扔进老海的碗里,趁孩子不注意,把一小团已经沾满污渍的餐巾纸扔到他脸上,但老海终究得胜而归。

老海那句“讨饭还要什么脸”鼓励了吴用,他开始向老海学习,手再次伸向路人时,脸也冷却下来,真心安慰自己,原来这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这第一天,吴用的成果颇为丰硕,晚上收工躲在一个角落一数,五十一块钱。当然,他不能跟老海相比,老海毕竟久经沙场,老海收获是八十五块,但吴用相当满意,老海对他第一天能有这样的成果也非常满意。回到工棚,吴用也累,由于一直使劲侧身走路,还要托着腿往下压身子,身上的骨骼已经脱臼,脸上的肌肉和表情比石头还僵硬,用手左右挤压推拿也恢复不了。老海倒欢欣鼓舞,干瘪的你似乎有了水份,说今天一定要庆祝庆祝。老海的活跃,在吴用面前太陌生了。当然,首先是他们有庆祝的物质基础,傍晚在“回头再吃”饭店,几个醉鬼留下两个半瓶酒,一盘香草鸡和两条鱼丝毫未动,凭老海的经验,香草鸡和两条鱼应该是跑不掉了。他拉住吴用,在门口守了一个多小时,眼睛让桌上的酒肉拉成钢条,醉鬼刚刚离座,他又一次闪电般冲进去,未等服务员反应过来,鸡肉鱼肉和酒统统装进他的塑料袋,凯旋而归。大鱼大肉啊!老海是领导,领导就得有领导的作派,他让吴用给他端水洗脸,又指使他把鸡肉鱼肉在锅里热,用两只碗分别装,说人家吃七碗八碟是要面子,我们吃两个菜就得有两个菜的排场。菜是好菜,酒是好酒,俩人喝得带劲,这一喝就喝出故事来。

“怪我自己啊!只能怪我自己,儿子小的时候太宝贝他,惯坏了,初中没毕业就跟了几个小混混,赌博喝酒,把家赌光喝光了,不时地还发酒疯,最后一次他要卖那头黄牯牛,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的财产,也是媳妇去世后我唯一的伴,我说‘这头牛你就留给我吧’,他竟然出手打我的头,你说说,我还有什么日子过?”

“难道公安也治不了他吗?”

“一直是派出所的常客,后来都油了,他又不杀人放火,关几天就得放出来,谁也不想多那个事。”

吴用的眼睛有点发潮。如果儿子将来也这样对自己,该怎么办?但是,他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儿子已经读高二了,据说成绩还不错,将来说不定还能当个领导什么的,要是能当警察最好不过,能帮老海治理他那个混蛋儿子。

“我现在过得多舒坦,有酒有肉,还有你作伴。”

老海的表情并不舒坦,胀红的眼球边还挤压出几滴水,酒的作用上来,歪到被褥上,鼾声结实,只是那两滴水固执地挂在眼角,成功地表达出老海人生的辛酸。吴用扔了手中的空瓶,把老海的瓶里剩下那点倒进嘴里,双手将已经冲出嗓眼的嚎啕死死捂在嘴里,他不知道是替老海嚎还是为自己,最后牙齿深深陷进嘴唇。夜如此宽容,还能温暖地拥抱他们的睡眠。

吴用确实遇到熟人了,是河边村做包工头的杨达保,他们小时候一起在小学念过书。吴用进了“一路香”饭店,很快拐到包间那边,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海没有想到过饭店包间油水大,包间里吃饭的人出手大方。当时,杨达保和另外两女一男在包间吃饭,女人长得很有味道,其中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给他敬酒时称他杨总,另外那个女的说,“敬杨总酒得喝交杯才能表达诚意,”旁边那个男人也跟着起哄。女人就真的过来和他喝了个交杯,他好像还闻了女人的胸脯。等不得饭店老板追赶,吴用自己吓着自己了,他迅速缩回来,鬼使神差地跑到旁边的空包间里,一头一脸都是汗。那边打情骂俏不断,吴用镇静下来,肯定地认为就他现在这样子,杨达保不可能认出自己,壮了壮胆,把头发往下扯,又回到杨达保他们的包间,脸别朝一边,瓷碗伸到杨达保面前,杨达保几乎没看他,顺手摸出十块钱扔进碗里。退出来时,吴用想,再熟悉的人也会陌生。

晚上,吴用把这一段讲给老海,老海不以为然,说不用小看我们这个行当,有一天你也会有钱,也可以成为吴总。

吴用得到老海的真传,很快就达到相当的专业水准,业绩自然不断升高,有一天收入竟然达到一百三十块。月底,他让一千块钱水一样由银行流进儿子的卡,贴身衣兜里还有两千多,底气越来越足。因为有了底气,他才敢像老海收留自己一样收留大玉米,大玉米是她自己说的,她或许应该叫玉明或者玉敏,但她说大玉米就大玉米吧。

黄昏时,福临饭店只有三个人在吃饭、喝酒,姓杜的老板堵在卷帘门前,吴用几次试着趁他走神时往里冲,而那双小眼睛始终把吴用看得很紧,有一次吴用刚站起身,杜老板山一样拦在面前,双眼挑衅着他。吴用习惯了这样的挑衅和追赶,他不在意,掏出从车站边讨来的包子,以坦然自若的姿态回敬杜老板。包子刚送到嘴边,一个人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从他手里夺走了包子,他几乎连生气的机会都没有,那个人披头散发,狠劲把包子往嘴里塞,目光穿过披散的头发,盯着他看,她应该是提防吴用会抢回包子。同是天涯沦落人,吴用不可能对她下手,何况就一个包子。吴用又往周围绕了几圈,成效不明显。

这是冬天,夜晚来得庄重,加之还飘起小雨,大街突然被抽空了,除了几家烧烤店还有点人气,其他地方连灯光都很孤独。有雨滴助威,风开始发狠,实在太冷了,吴用决定给自己放假。那个抢他的包子的人,缩在一个超市边的墙角,冷风冷雨没有一点同情心,使劲敲打她缩成疙瘩的身子。他原本已经走出几十米了,心被拧住了,这样的雨夜是会冻死人的。踅转回来,拉拉那个人的手,那个人也不畏惧,跟着他就走,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因为天冷,老海已经提早收工了,搓着手烤火,看到吴用身后有个人,只说“你又拣了一张嘴”?往墙根移了移,眼皮缓慢地开合,等待吴用烧锅做饭。这是吴用来到这个工棚之后的生活规则,如果饭店里抢不到剩菜剩饭,吴用就得自己动手做饭。他会很快把自己涮洗好头脸,换上干净的衣服,也上街买米买菜,菜大多是超市里卖剩下的便宜货,偶尔也买一点杂碎肉,但他不曾从老海那里拿过一分钱,老海的钱是“要用来给自己养老的”。吴用带回来的是个女人,脸比吴用上街乞讨时还脏,衣服上涂的不是油,而是各种发臭的污渍,说不定还有粪便。女人一直傻笑,目光也傻傻的,吴用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朝吴用笑,但这次笑明显有了活力,冒出两个字:“你猜”。又笑,接着说“我叫大玉米”。老海勉强挑动一下眼皮说:“不用猜都明白,这是个疯子,哪有名字叫‘大玉米’的。”吴用说:“管她,就叫大玉米吧。”她就这样成了大玉米。这顿晚饭也丰盛,吴从饭店抢了客人剩下的半盘小炒肉、半盆腊火腿炖山药,大玉米吃得很爽朗。

吴用用几片木板在隔壁房间给大玉米搭了个床,冬天的夜晚太冷,他又把自己的被褥让给她,这就算安顿下来了。

大玉米确实脑子出了毛病,她的来路和她自己都是个谜。早晨起来,站在门口望着天空,她在等太阳出来,可这是阴天哪里会有太阳出现。中午后,老海说大玉米这样子正好给你搭个伴,一如他之前说“给我搭个伴吧”一样轻描淡写。他决定带上她一起工作,出门的时候,吴用曾经担心,又说不清楚担心什么,他拉着她,反复叮咛“一定要听我的话”,大玉米真的像一个乖巧的孩子,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走在身后把腰缩起来,遇到人她紧张得不得了,胶布一般往他身上贴。他让她坐地上,手里的碗伸出去时,又多了一个理由,“可怜可怜我们吧,我身患重病,媳妇又疯了”。听到“媳妇又疯了”,大玉米露出更傻的表情,配合倒也十分默契。杜老板踢了吴用一脚,说你个老皮条客,什么时候拣了个媳妇?算起来,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杜老板这一脚带有玩笑性质。这一天的效果果然更好,可能是大玉米这个“疯媳妇”博得更多的同情心,竟然破例收入一百三十一块。

大玉米应该得到奖励的。吴用回“家”先洗脸洗头,换了衣服。衣服是从旧货市场买来,上身是灰色夹克,下身是牛仔裤,皮鞋有点旧,但他保养得很好。匆匆到超市买二斤肉,也给老海和自己买了二斤小甑酒,第一次花钱这么阔气。再次一阵风回到工棚,老海惯性依在墙角,帽子盖住脸。大玉米坐在旁边,玩着那个从路边捡来的破玩具,很专注,吴用让她不要玩,她马上把玩具藏到身后,又朝他笑,那笑容干净、单纯,一点杂质都没有。他指挥她煮肉,她很听话地把肉放进锅里,架在火上煮,不时偏过头向他征寻,自己做得对不对。吴用不停朝他伸大拇指,她开心得发欢。吃完饭,老海和吴用继续喝酒,吴用指挥大玉米洗碗筷,她手脚也麻利,看得出来她曾经应该是个勤快的家庭主妇。老海红着眼睛,说依我看你们俩还真的很般配。

大玉米起得很早,也许是被冻醒。此时,几颗星星还在天上很精神地活动,她已经从外面回来,头上扎了个纸做花圈,腮帮贴了两片红纸,见了吴用依然是笑,但这一次的笑容添了些羞涩内容。她这一出现,清晨的风马上回暖了,光亮也毫无节制地迅速铺张开。吴用夸大玉米很好看,他的话一半是哄大玉米高兴,一半是真心话,虽然大玉米说不出自己的年龄,顶多也就四十五六,这个年龄的女人才是真正有味道的女人,如果不是那一身邋遢的衣服,如果她不往头上脸上贴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如果她像别的女人一样认真梳洗打扮,一点都不难看,比如那屁股、那胸脯,丰盈得有些过分。脸庞和五官不说多周正,但很难找到挑剔的地方。他这一夸,红潮迅速漫过她的面颊。他的身体被一种力量撞击着,这是媳妇去世后的第一次,正是身体被冲撞,吴用有了更多想法。

也许老海是看出苗头来了,他说她应该有一套换的衣服。

老海就是那天下午出的事,吴用愧疚了许久。茶马古道特色街在城的另一边,从吴用他们的“家”出去,要穿过半个枫城,这是吴用新拓展的地盘,他算是发展了老海的事业,几年来老海一直围着车站转,到吴用这里应该有新的拓展。全城的老百姓都在骂街,其实是骂官员,有官员死了,他们就说在茶马古道特色街吃死的。那天早晨,老海继续睡他的觉,这是惯例,吴用换上衣服,习惯性地拿起桌子上那半片镜子照照,也给大玉米收拾一番,帮她洗脸洗头,把自己的另一件仿皮衣给她,虽然领口和手袖已经磨损,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大玉米穿上仿皮衣,左比比右看看,一会儿拉上拉链,一会儿又拉开,不停地在吴用面前扭来扭去。吴用下决心,以后一定给她买一套新衣服。拉着大玉米闲逛,她显然很兴奋,在他身边手舞足蹈,但很听话,他的手指轻轻一点她的手心,立刻安静下来。坐公交车又步行,到茶马古道特色街,他简直要和大玉米一样雀跃起来。这条街是仿古建筑,一律青砖墙,高级青瓦顶,街道铺的是火山石板,中间是一条小溪流,流水淙淙,隔一段就有一座像模像样的石拱桥,连接两边的街道。这应该是繁荣的枫城的心脏,吴用恨自己发现得太晚,拉着大玉米站到一座石拱桥上,心情舒畅无比。餐馆茶楼门庭敞开,有穿各式衣裙的服务员立在各家门口,一律把微笑端到脸庞上,据说出入餐馆茶楼的,不是官员就是老板,官员和老板要的是面子,不可能因为怜惜几块钱而舍面子,与车站周围的饭店相比,那就是天上和地下,不,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就饭店名称都不在一个档次上,比如车站的饭店叫“一路香饭店”“福临饭店”,到茶马古道特色街,就称为“草木春秋”“南国公社”;车站周围的饭店老板坐在门口迎客,茶马古道特色街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在门口站成风景迎客。他在心里大喊,生财之地!

这里的工作傍晚才能开张,下午他们仨依然在老地方上班,过了五点就匆匆赶往茶马古道特色街,还是分片包干,这一次是吴用分的工,自己和大玉米一边,老海去对面,那边餐馆相对密集,老海不用远距离走动,而吴用和大玉米这边,虽然餐馆也不少,间或有一两间茶楼,装修豪华得闪眼睛,这些茶楼一般只有晚上开门。晚饭时间,吴用和大玉米的工作,得走来走去。一家叫“南国公社”的餐馆先吸引了大玉米,门面的宣传图案是工农兵高举右臂图,两个漂亮的女服务员站在门口迎宾,一身六七十年代的绿色军装,精神十足,又礼数周到,有客人进来,先啪啪敬礼,才弓腰点头向客人比“请进”手势。吴用想在门口拦活,另外一个同样着绿军装的男人冲出来,使劲推吴用,目光简直就是杀人的刀,但是这样的尖刀无法扎入吴用的肌肤,倒是大玉米很紧张,缩在他身后,指甲陷进他的胳膊肌肉里。吴用拉着大玉米在离门几米的地方坐下来,静静地搜寻猎物,大玉米搂紧他的胳膊,脉搏跳得很快。几个青年男女朝“南国公社”走来,也有一个女的拽着男的胳膊,不停地说笑,笑声给傍晚添了色彩。吴用大幅度偏着上身蹿过去,伸出大瓷碗,拽着男人那只的手松开,目光扫过来,很淡,男人往裤兜里一掏,五块钱扔到吴用的碗里,吴用正要朝另一个人伸手,先前那个绿军装男人又冲出来,追赶吴用,手刚要碰到吴用,又下意识缩回去,恨恨地说:“怎么又多出这个几个讨饭鬼了”。

很快,吴用已经往兜里揣了一次钱。不用数,他知道已经超过车站周围一天的收入。

突然,对面传来杂乱的争吵,两个男孩冲过去,把老海推倒在地上,使劲往老海身上踹,老海捂住脑袋,缩成一团,大瓷碗紧紧捂在怀里。又过来一个大男孩,干脆把老海推进小溪,老海扑腾着,刚站起来,大男孩又推了一把,不让老海从水里上来。有几个围观者,但没有人制止孩子的行为。吴用冲过去,对,这次是冲过去,给了那个大男孩一耳光,把老海拉上来,大玉米去追那几个孩子,没追上。这天的工作草草收场。

老海虽然挨了打,但他不生气,毕竟收入比车站周围可观。回“家”路上,他湿淋淋的身子抖得走不稳,还打趣了一次,对吴用说看来以后得你给我当领导了。穿过大半个枫城,他们用了一个多小时,吴用发现带老海到这边工作确实不是个事,他的年纪经不住折腾。

到了晚上,老海发起高烧,吴用和大玉米没敢睡觉,火塘烧得很旺,他指使大玉米,把所有的被褥给老海捂上,也没让他感觉到温暖,按土方子,吴用采来青蒿叶,加了生姜、烧辣椒,冲上开水,喂老海喝,老海皱着眉头喝下一大碗,仍然不见效,咳嗽和呻吟惊骇不远处一只猫头鹰,也应合着老海,不时发出呻吟,夜晚不可抑制地烦闷。大玉米有一种恐慌感,一会儿在吴用的眼里寻找安慰,一会儿又颤颤地盯着老海,整个夜晚就说了一句话:“猫头鹰哭,要死人。”吴用用眼瞪她,老海边咳嗽边笑个不停,空洞的笑声合着咳嗽,打碎了夜的寂寞。

吴用开始揣摸那几个孩子,他只看到他们的背影,大的那个应该有十岁,甚至还往上一点,和自己一样,腿有点跛,逃跑时身子往一边偏,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蝙蝠依然在飞,很努力又很吃力,另外还有一个,和“断了翅膀的蝙蝠”男孩分开跑,还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充满童真。如果吴用的记忆不出问题的话,老海被打的时候,门口的女服务员那句“讨饭的也抢地盘了”应该是真的。是的,这两个孩子身上都有一个挎包,手里确实也甩着碗,把服务员的话往他们身上粘贴,应该是他们的同行。

早晨,吴用给老海买了感冒药,大玉米一粒一粒往老海嘴里喂,自己试试开水的温度,才喂他喝,像服侍自己的孩子。多好的母亲啊!老海喝着水,竟然有泪滴滚出来,把大玉米吓着了。老海说,我要有你们这样孝顺的儿女该多好。说得吴用眼睛酸酸的。

下午,老海留在家里,吴用带大玉米前往车站开展工作,总是进入不了状态,把碗伸向行人,人家往碗里扔了钱,也忘记缩回来,或者人家不给钱,自己也不坚持。因此,这个下午的成绩很差,半天碗里不到二十块钱,大玉米已经第三次摇他的手臂,她盯着一个孩子嘴里叼根棒棒糖看,眸子迅速膨胀,目光化成黏液落到棒棒糖上,贴得很牢固,太阳也淹没在涎水中。吴用给她买了一根,她学着那个小孩叼在嘴里,一个劲冲他傻笑,笑容很温暖,多半是感激他。老海!想到老海,吴用打了个冷战,中午炒了两个蔫茄子,老海一口也吃不下,自己好像也没吃,全让大玉米用手指和舌头扫光了。老海饿了怎么办?还好,他趁杜老板不留神,抢了客人剩下的半碗木瓜猪蹄,屋里还有点米,这就够了。

傍晚再去茶马古道特色街,吴用从一个乞讨者变成了探子。他换了衣服,头发抹光溜,往鼻梁上架一付廉价墨镜,对镜子里的自己还比较满意,清清嗓子给自己提足精神。这个工作不能带大玉米,他让大玉米服侍老海吃饭,又嘱咐老海看好大玉米。老海和大玉米都对他此刻打扮的派头有想法,但谁也没有问“要干什么”。茶马古道特色街沸腾着,从外面车水马龙的马路走进这里,女人马上就更漂亮,更矫情;男人更精神,更阔绰。吴用的脚步迈得缓慢,他要避免上身大幅度往下偏,加上墨镜架在鼻梁上很不舒服。路过“南国公社”门口,绿军装服务员一声“先生,用餐里面请”,跟着微笑紧缩到他的脸上,倒也有几分诚恳。抬头看牌子,装模作样也装得很认真,很挑剔地摇摇头,让目光和表情同时冷下来,迈着步子走过。他太佩服自己的伪装能力了。不远处,昨天推老海的男孩出现了,他们有时各自为阵,有时相伴而行,手里的碗频频朝路人眼前举,稍微小一点的男孩淘气,把碗抛向空中,又接住。那个大男孩应该朝什么地方偷看了一眼,用手捣捣他,他立刻又很快恢复了状态,往那些出入餐馆的人前伸手,偶尔突然又蹿出一个孩子,一起缠绕那些食客,老板和服务员用尽最恶毒的言语,使尽最狠毒的手段,对这些孩子一点作用都没有。

吴用上了一道拱桥,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看风景的闲人,目光从墨镜角斜出去,穿越过缓缓落下的暮色和渐次绽放的灯光,紧紧揪着那几个孩子的身影。孩子的身影往远处移去,他迅速从石拱桥上下来,决心继续往前跟踪,不想又摊上个鸟事。在那个叫“草木春秋”的饭店,门外站着一对穿草绿色长裙的服务员,对进进出出的食客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在彩色灯光下,她们的绿色裙子更绿得鲜艳夺目,身材更加婀娜多姿。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扶住门框大喊“厕所在哪里?厕所在哪里?”饭店里有服务员要送他,可是他喝得实在太多,冲出来扶住穿草绿裙子的女服务员,在她面前撒尿,很畅快也很得意,嘴里还嘟囔不止“不带我上厕所是吧?我就来个来风景的”。身子摇摇晃晃,服务员无可奈何,把羞红的脸扭朝一边,却也不敢动。这祸惹得不轻,老板应该是个有来头的人,一口咬定他是装醉,一是不拿服务员当人看,二是这泡尿是撒在他这个老板头上。服务员抹着鼻涕眼泪跑进店里,撒尿的男人任务艰巨摇晃着头,拍拍脸,清醒了许多,说我以为是一棵树。赔礼道歉,他的朋友一起出来,一起解释,一起帮着赔礼道歉,老板不依,不少人围观过来。

众多眼睛聚焦在撒尿的男人脸上,目光闪得兴奋。气氛热烈,又僵在双方的争吵中。吴用挤在人群里看热闹,也很兴奋,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挤到争吵双方中间,他努力往后撞了一下,想要退出去,已经不可能,墨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老板的目光像锥尖,直直往他脸上扎,误以为他和撒尿的男人是一伙,吴用也不清楚怎么就会有那句话呢?而且是真真切切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老板,这样吵来吵去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意,不如让他给姑娘赔点钱吧”。老板应该被他点醒了,挺出肚量说:“我这个人从来不作难人,给服务员赔1000块钱,这事就结了。”争吵双方的目光停留在吴用脸上,感激的份量很重。吴用压在一丛一丛的目光下,找不到一个出口,就像他当时在车站里找不到出口一样。他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很快挤出人群,走上另一座拱桥,他尽量让自己的上身挺直,不让双腿露出破绽,从拱桥另一端下去,一口气舒出来,一身虚汗凉下来,这才找回了知觉。走茶马古道特色街与马路交汇口,看对面马路上车流滚滚,车灯让夜晚从虚幻中落下来,吴用心里生出一种成就感,顿了顿,这一顿又顿出事来。

背后传来一声“朋友,等一等”,本能地感觉祸上身了,双脚不敢停,却也挪不动,冷风捆住他的身子。不敢回头,撒尿的男人让他的朋友搀扶着,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敢看清楚,他感觉到撒尿男人的目光坚硬如铁。一串酒嗝很响亮,夜晚松驰下来。撒尿男人说:“你……你够朋友,我叫郑方,以后有事到东城区派出所找我。”吴用应着,声音让夜色压住了。郑方摇晃着,从兜里掏出两张钱塞过来,吴用使劲拒绝,他怎么敢接警察的钱呢?郑方又扔过来一句“你不接就是看……看不起我”。吴用接了,转身就跑,这次是真正的逃跑,跑出一公里才稳住自己。

大玉米站在屋外,目光比车灯还亮,有些潮湿,包含着怨恨和生气,吴用问她老海怎么样,她也不搭理吴用,吴用拽拽她,她甩开,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第二天下午上班,吴用想让大玉米留下来照顾老海,但大玉米犟得很,老海捂住胸口,把咳出的口痰狠狠吐出来,呻吟着说:“带她去吧,你不在她总是六神无主的。”

吴用和大玉米直接去茶马古道特色街,这多少带点挑衅性,他的大脑里一直悬着一谜,若有若无,像烟雾囤积在小屋里,越积越厚。“草木春秋”又出现在面前,还是那个服务员,还是那身绿衣裙,昨晚被尿的尴尬扫尽了,微笑堆得很厚,辩不出真假成份。几个客人正要往里走,吴用很专业地凑上去,碗已经伸到前面,拦住了他们的路。大玉米也伸出手,而且很坚决,“不给钱不让你们吃饭”。服务员马上把大玉米拦在身后,客人没说话,掏出五块钱,没有扔到碗里,而是扔在大玉米脚前,她拾起钱,高兴地朝吴用炫耀,涂了红纸汁的脸似乎真的开出一朵花。继续往前挪,碗里的钱涨上来,大玉米攥着她讨来的钱,兴奋不已。两个年轻男人从饭店出来,吴用凑过去,一个绕开了,另一个死死盯着碗里的钱,“你讨饭,我他妈的想抢人”,做了个要从碗里抓钱的手势,大玉米迅速把吴用的手拽过去,双手捂紧碗口,那种紧张,好像真的有人要来抢钱。年轻人笑着走了,但给吴用提了个醒,他立刻将碗里的钱揣进兜。

那几个孩子终于出现了,而且又多出一个女孩。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边走边朝行人伸手,带有顽劣性,说笑着,你推我搡。女孩坐在地上,右手用绷带吊着,胸前挂了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我想治病,求求好心人帮帮我吧”!从这些歪歪斜斜的字里,无法判断女孩的真假,就像吴用一天可能扮演多个角色。她那一身红衣服,污渍斑斑,像刚从垃圾堆里扒出来,腮帮发紫,眼睛像一只可怜的羔羊,闪得很无助。吴用专业的眼光看得出来,这不是化妆出来的效果。有路过的人往她面前的盆里扔钱,有人扔钱无人扔钱,她都要频频弓身磕头。吴用在离小女孩百米处停下来,那两个男孩过来,小的一只手拎着碗,一只手很顽皮搂着大男孩,大男孩朝远处的一座拱桥看了一眼,目光放出去和收回都很迅速,应该是被弹回来的,之后他撕开小男孩的手,认真地开始他的工作,手里的确定一直举得很高,伸到每个路人的胸前,小男孩与他分开,路过女孩前面,勾头往盆里看,还朝女孩做了个鬼脸,女孩没有回应他那个鬼脸,他继续往前走。不用费劲去分析,这几个孩子应该是一个团队。

大男孩目光弹回的那边,拱桥上有一男一女,男人摆地摊卖草药,女人给人擦皮鞋,俩人交替监督这边,目光拴紧这几个孩子。吴用和男人的目光碰了一下,也被弹回来。吴用发现,男人的目光像烙铁,碰上就会被烧焦。大玉米又讨到几张钱,有五角的有一块的,最大面值是五块,她将钱塞进吴用的兜,很有成就感。又该收工了,吴用习惯地碰碰大玉米,大玉米意会地过来搀扶,走出茶马古道特色街,穿过大街,混入人流之中。离开城区,在通往“家”的小路上,吴用直觉里似乎有眼睛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几次回头又什么也没有逮到。他怪自己神经有毛病。

老海已经起来,坐在火塘边,大玉米进屋,准备去洗锅做饭。吴用不让她做,又问老海能不能走路。他说这几天收益不错,我们也享受一次吧。大玉米听不懂他的话,看看他又看看老海,吴用说“我们吃大餐去”,声音很豪气,让她快洗脸,到隔壁自己的屋换衣服,自己很快洗涮好,换上干净衣服,老海刮了胡子,穿上那件黑夹克。仨人出门,连星星都闪了一眼。

吴用他们让出租车载到茶马古道特色街口,昂首走进那家叫“品味原生态”的餐馆,他和大玉米几次路过,也在门口工作过,也让服务员驱逐过,但现在的身份不同了,他先往里走,身板挺直,步伐矫健,老板气派十足,大玉米搀扶着老海跟进来,有些不适应。之前驱逐过他的服务员一改从前的态度,殷勤地领他们进门,在有竹帘子屏风的雅间里坐下,老海和大玉米始终不敢抬头,吴用给他们鼓鼓劲,大玉米很快又高兴起来。吴用提高音量问:“都有些什么拿手菜?”服务员递上菜单,逐一介绍,吴用看菜单看的是价格,担心价格太高付不了账。他点了三荤一素一汤,名字就很有味道,什么“功夫神腿”“凤凰展翅”“排山倒海”,上来就是一个大猪肘、一盘大块油炸排骨,一盘卤鸡。真会弄花样,但这已经足够了。他把“功夫神腿”分开,最大那块夹在老海的碗里,然后给大玉米夹了一块,自己就着肘骨啃。大玉米满嘴流油,吴用教她“人家吃饭要用纸巾擦嘴的”,大玉米狠劲擦起来,老海笑了,很开心,嘴唇裂出一道口子,有血浸出来,表情上的那层灰斑飞扬起来。

灯光太温暖,吴用的内心更温暖。

老海非常满足,也用纸巾擦过嘴,腰身往上挺上挺,脸上所有的皱纹展开了。他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饭,也算是借此褒奖吴用。

第二天,吴用和大玉米出去得早,大玉米已经习惯性开始往脸上涂颜色,让吴用拦住,她领会了他的意图,立刻换了衣服,重新洗了脸,老海夸她 “比仙女还漂亮”,她朝吴用送上微笑,是那种带有挑逗性的微笑。吴用给儿子的银行卡里汇钱,昨晚就接到儿子的电话,按约定的时间,他应该是要每个月一号才汇款,但儿子说学校要让交复习资料费。过去在老家时候,他接到儿子电话心里会害怕,现在他接儿子的电话就激动,昨晚听到儿子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他的底气足,说你认真读你的书,钱不用太省,该吃还是要吃好。这话是从他嘴里出来吗?连他自己都怀疑。

冬天的早晨,寡冷,太阳萎萎缩缩,这个时节在昔腊村,霜铺满山山洼洼,就连屋顶也金光灿烂,枫城没有,但冷气比针还尖利,扎得身体千疮百孔。走到街上,吴用帮大玉米抻抻衣领,大玉米顺势就依过来,吴用推她,她又把微笑送上来,吴用很别扭,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要规矩,她才放开手,很不情愿。走进农业银行给儿子汇款,他们前面,一个女人把半袋子钱倒在柜台上,一沓一沓往里递,大玉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拽紧吴用,眼睛绷得很紧,还拉拉他,示意他看女人前面那堆钱。吴用想告诉她,如果他们的钱从银行里取出来,肯定就是一堆,他记住卡里那个不小的数目。保安提着长棍过来,他怀疑吴用和大玉米,吴用匆匆汇完钱,又匆匆离开。出了银行营业厅大门,他们去菜市场买菜,由于老海连日咳嗽,身体越来越虚弱,得补一补,吴用特意买了三斤排骨两斤山药,要给老海炖汤。老海省嘴,他的钱“要用来给自己养老”,过去除了在饭店抢到客人剩下的,从来舍不得花一分钱买肉。应该是在菜市场或者走出菜市场时,吴用听到一阵消防车的警笛声,很刺耳地响,冬天的早晨打了个寒战。他还听到有人嘀咕“哪里又遭火灾了”?但他现在要专心管大玉米,街上的车比洪水还急,得步步小心,每次过马路他都要拽紧她,小心地给车子让道。

这个冬天的早晨,阳光失魂落魄。过了城边的桥,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吴用先看到浓烟从“家”那边滚滚升起,已经乱成蚂蚁窝,消防车鸣叫着喷水,警察在外围拉起警戒线,许多围观者被拦在外围。大玉米显然吓坏了,缩在吴用身后,指甲又掐进吴用的肌肉里,但他感觉不到疼痛。拖着大玉米冲过去,让警察拦住了。几间工棚变成了炭灰,经消防车的水喷过,还在痛苦地呻吟。“老海”!吴用呼喊着,但没有发出声音,大玉米说:“这些人怎么玩火呢?”她竟然还没意识到老海出事。直到几个消防队员从炭灰里刨出老海黑乎乎的尸体,交给穿白大褂的救护人员,吴用向前冲,是那种要杀人或者被人追杀的猛烈冲击,把大米玉撞得差点飞出去,大玉米用最强大的力量拦住他,当他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她的牙齿深深陷进被她拽住的手臂,血水和泪水温和着从她的嘴里一起流到阳光下。白大褂带走了老海,消防车离开,几个警察对周边作了仔细勘查,也离开了。

老海没了,家没了,突然而简单。警察离去许久,吴用才敢走近,他怎么也想不出来,老海是怎样在火海里挣扎,这么简单的工棚,他怎么就没能冲出来呢?伸手抓起一把炭灰,放在鼻子前闻,炭灰里似乎残存着老海身体的气味,瞬间又阴风飘散。老海其实是一个好父亲,吴用住进这个“家”以来,他没有太多的言语,但是每天下班回来,吃过晚饭,他就会拿出一张男孩的照片端详,抚摸照片上男孩的头、脸,和照片上男孩对视,说一些只有他和照片上的男孩才听得懂的话,偷偷地还会有亲昵动作,亲亲照片上男孩的脸,或者把照片贴在脸上、嘴唇上,日久天长,照片涂了一层泪和唾液温和的污渍。那是他儿子小时候的照片,竟然成了一个忤逆子,连自己的父亲都下手。吴用怕老海伤心,一次也没有谈及过他儿子的问题,有关这个儿子,是通过老海断断续续的讲述拼凑的,“上中学之前挺乖的,是在中学里学坏了,一心只想着跟我要钱,有时候我拿不出钱,他就会以不念书恐吓我,其实他根本不好好念书,而是在学校外面与小混混大吃大喝,后来让学校开除了,我是造孽啊!到头来得自己给自己养老”。到头来老海没有如愿地为自己养老送终,生命最后还遭了这么一劫。

吴用和大玉米坐在炭灰堆边,许久许久,到了中午,吴用还是不相信老海的消失,感觉他一次一次地又回到不存在的“家”。大玉米喊饿,吴用狠狠给了她一眼,“老海都死了,你还想吃”。当时他没有想,大玉米喊饿与老海的死是否有关联,声音是吼出来的,这是他第一次对大玉米发狠,她再也不敢出声,很胆怯地看着他,泪水就是这时候喷出来,怎么努力都忍不住。大玉米像一个母亲哄伤心的孩子,一边擦他面颊上的泪渍,一边说:“不要哭了,我不吃饭。”这是一孩子最最大的委屈。吴用的泪水淌得更凶猛,几乎可以冲坍一座山。

大玉米是对的,老海没了,他们还得继续活着,因为读高中的儿子不允许他死,现在最要紧是重建一个家,两手空空,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落脚的地方、锅碗瓢盆、被褥衣服……

吴用和大玉米花了整整一天,在环城路边找到一幢烂尾楼,应该已经停工很久了,看上去像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鬼子的碉堡,周围的杂草杂木长了一人多高,吴用十分满意,又跑了两趟二手市场和农贸市场,花去三百块钱,购置了用具,在二楼重新安了一个“家”。大玉米很高兴,虽然是烂尾楼,毕竟有房间,厨房和住房分开。所有的都就地取材,抱来空心砖,擦洗了几片施工搭架子用过的木板,搭起一张大床;在隔壁同样用空心砖垒了个灶,搭了个桌子,比老海先前的“家”强多了。他也责怪自己没有早发现这个地方,要是让老海住在这里,也许就躲过了那一劫。

这个夜晚很虚幻,吴用和大玉米钻进一个被窝,真正做了一回夫妻。

第二天的《枫城日报》上刊登了一条公安局发布的认领尸首启事:

 

枫城北郊一废弃工棚失火,在工棚里发现一具尸体,男性,由于大面积严重烧伤,无法鉴定年龄及身份,初步认定为进城拾荒者,现已送往殡仪馆,若五天后无人认领,将依法对尸体进行火化处理。如有家属前来认领,请与东城区派出所联系。

 

这场火灾及老海的死,应该不是报纸上刊登的启事那么简单。吴用的脑海里生出许多谜团,似乎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暗示自己,根源离他并不远。

吴用在报栏里久久地盯着那则启事,他要从这段文字里找到答案,那些文字在他眼前跳动、做鬼脸嘲笑他,大玉米不可能理解他的疑惑,她只看报纸上领导讲话的照片,看腻了,使劲摇他的手臂,示意他报纸没有意义,吴用当时有个念头,应该把报纸从橱窗里拿下来,带回去认真研究,但他很快明白自己连这个念头都不应该有。

这一次他们去新开辟的地方,城中枫山公园里的寺庙,前几天吴用路过时无意间发现的,当时他带着大玉米闲逛,逛到枫山公园,发现不少同行在门口上班,有坐在入口边的,有拄着拐棍来回走动的,有斜躺在墙角的……一律举着碗朝路人伸手,好一派欣欣向荣。他之前听说过这个寺庙香火非常旺,就是没有想到这又是块生财之地。他坐在旁边观察了许久,进寺庙烧香的人都是菩萨,只要有人伸手,总要施舍一点。他和大玉米选了卖香火的老太太旁边坐下,老太太朝吴用和大玉米扔过来一个眼神,神情神秘地闪了闪,吴用捉摸不到她眼神的含意,准备开始工作。有钱人买香火和施舍都是积德,老太太很在行,一对年轻男女过来,马上堆出笑容说:“这小夫妻多般配,是来求送子符吧?求送子符要烧大对香才灵。”女人的脸绽出淡淡的羞涩,一对大香递过去,收了六十块钱。吴用这边把碗伸过去,男的愣了一下,女的碰碰他的手,示意他给钱,男人醒悟过来,十块钱扔进吴用的碗里;又一个胖子过来,老太太的笑容更加饱满,“看你不是老板就是个官,是求财的吧?求财得烧八炷香,保你升官发财”。胖子接过八炷香,老太太接过二百块钱。吴用以最快的速度把碗伸过去,嘴里说“给一点吧,保你大富大贵”。他觉得自己比老太太聪明,老太太肯定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求升官还是发财,但大富大贵是人人需要。胖子往碗里扔了二十块钱,挺胸进寺庙去了。大玉米走到门口,不一会儿就握着一沓钱回来,乐得很灿烂。

一个老太太推着轮椅过来,轮椅上是一个老头,应该是她的老伴,他的头挂在轮椅扶手上,一串涎水穿过清晨的第一丝阳光,落下来就发出腥味。轮椅直接碾到吴用的脚上,让他想起曾经遇到过的一起车祸,一辆卡车将一个人碾成肉酱。轮椅还在往前碾,老太太目光凶狠,直捣吴用的软肋,接着一根竹棍捣过来,“你眼珠让鹰叼了吗?这是我的地盘”。吴用觉得可笑,这乞讨的地方怎么也成了别人的地盘了?他不理老太太,继续他的工作。老太太更加蛮狠,把轮椅往上一掀,老头掉下来,砸在吴用身上,然后放声哭喊起来:“太欺负人了,再想欺负人也不能把我家老头子拉到地上啊!他在这轮椅上可是十年了。”哭喊声中,众多路人的目光压向吴用,都是谴责,老太太向旁边乞讨者救助,但他们一律无动于衷,瞪大眼睛看戏。有一个低声嘟喃:“又开始耍泼了。”这句话壮了吴用的胆,老太太在这里应该是不讨人喜欢。他朝旁边挪了挪,老头掉到地上,舌头从牙齿间挂出来,如一条大蜗牛,老太太对哭喊很失望,想把老头扶回轮椅,努力了半天也不奏效,吴用眼前闪过老海的影子,他把双手伸进老头腋下,往上一拎,轻如鸟毛的老头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只是舌头缩不回去,老太太的眼泪还在继续,伸手掰开老伴的嘴,将舌头塞回去。吴用再朝一边挪了挪,算是给她腾地方了。他转过脸,大玉米的双眼竟然浸了水。

第二天早晨,吴用带大玉米赶到时,那个位置已经让老太太站了,脸上是胜利者的骄傲,他只好选择相对边缘的地方工作。

又回到那场火灾和老海的死,先前的那个说不出的暗示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就像往湖水里扔下一个葫芦,一直浮在上面,只是他没有用心打捞。自从开拓了新的生存之地,吴用彻底放弃了车站之类的根据地,但从来没有放弃过茶马古道特色街,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老海的死应该与那几个孩子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联。那天他从枫城公园寺庙收工很早,带着大玉米重新踏进茶马古道特色街。在“天下第一菌”饭店前坐下,老海就是在这里被推进水里的,他示意大玉米不要离开太远,手里的碗伸向路人,神经绷得很紧,作好拚命的准备。大男孩从他身边路过,故意试探性地用脚蹭蹭他,吴用装作已经麻木,以静制动,他的眼睛透过低帽沿,捉摸拱桥上的动静,女人确实偷偷盯着这边。傍晚,他和大玉米离开茶马古镇特色街,走在街上,突然发现身后拖着个影子,鬼鬼祟祟。再走一段,他拉着大玉米突然闪到街边的树下,影子也在不远处立住,是那个拱桥上摆中药摊的男人。他在电视里看到过特务盯梢大概就这么回事。现在,他确定那场火灾和老海的死很快真相大白了。

后来,吴用真正进入了探子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前往茶马古道特色街,但一次都没带大玉米,他把自己装扮成各种角色,比如夹钱包的老板(他的钱包是捡来的,自己上了黑色鞋油),比如散步赏风景的游人,再比如准备宴请客人吃饭喝茶先前选择地点的人(他多次在几家餐馆和茶室门前逗留,但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有时戴墨镜,装得很气派;有时戴玻璃镜,装得很斯文……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几个孩子。有一天中午,他终于找到了那几个孩子和拱桥上那对男女的关联,几个孩子从一个巷子走出来不久,女人跟出来,过了一会儿,男人也出来。他们一前一后直接上拱桥,开始擦皮鞋摆草药地摊,但眼神是两根无形的线,拴紧每个孩子的一举一动,几个孩子不时地要以窥视的方式警惕自己的举动,小女孩更加小心翼翼。

白天在街上窥视,晚上悄悄跟踪,但之前的几次都没有成功,孩子穿过一个巷子马上就找不到踪影。这天晚上,他没有在茶马古道特色街上窥探,而是直接隐藏进孩子出入的巷子深处,巷子拐了三道弯,进了红米村。红米村是枫城有名的城中村,据说家家户户开旅馆,价格极便宜,但很严密,专供那些外来务工的人住宿,住宿只是借口,实际上是务工者解决男女问题的地方。吴用当时扮成觅食者,在红米村漫游,随处都有站在路边拉生意的女人,开口就是五十,吴用眼睛都不斜视一下,很快回到巷子拐角处隐蔽起来。冬天的夜晚,巷子里灯光都惨淡而冰冷,他把身子逼进一个灯光照不到的墙角,胶袋缩进衣领里,眼睛才是最亮的灯。一会儿,腿麻木身子僵直,他不停变幻隐藏的姿势,还是不能解决问题,有一次双腿麻得如千万只蚂蚁往骨头里钻,他甚至嘲笑自己狗拿耗子,但从来没有过放弃的意念。八点半左右,几个孩子下班归来,他们穿过巷子,十分钟之后,那对男女也跟着穿过巷子,进了红米村一栋土木楼,突然传来一阵打骂声,仅仅是女人的声音,是那种发狠的吼叫,“我供你吃供你住,整天坐在街上等死,不主动去讨谁会把钱送到你手里?”接着传来木板落在肉体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打骂声让吴用发悚,他可以断定,这几个孩子不是那对男女的孩子,是专门替他们进行乞讨的。借着能闪出鬼魅的灯光,他详细记下了这栋木楼:出了巷子往右拐一百米左右,二楼有两扇窗子,左边的帘子旁立了一根塑料排水管,临路一楼是门面,专卖成人用品。

吴用凯旋归来,大玉米站在阳台上张望,泪汪汪的,很委屈,也很生气,看到他上楼,眼泪真的掉落下来。她肯定孤单寂寞极了,可能还担心他扔了自己,或者担心他会出事。他不多话,递过刚买的烧鸭,拍拍她的屁股,她马上乐了。

第二天吴用起得早,八点半准时走进派出所时,自己都感觉到非常勇敢,瘸腿那时候似乎恢复正常了。在值班室登记后,点名要找郑方警官。值班民警打量他一眼,也不问事由,把对面最右边的办公室指给他。办公室宽敞明亮,郑方一身警服很威风,如果不是吴用亲眼所见,掐断脖子他也不会相信那次出丑的是眼前的警察郑方。吴用来不是提那壶,直接说自己是来报警的。郑方让他坐下,也很客气,目光很尖锐,直接扎进他的双眼,问他是不是和老婆吵架,声调平稳有力。吴用说不是,“我怀疑红米村住着一个控制孩子来进行乞讨的犯罪团伙”。郑方立刻来了精神,皱起眉头问:“你说什么事?”吴用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郑方先又对吴用进行了登记,姓名、住址、职业等。这事吴用不敢马虎,名字是事先就想好了,“张玉明”,住址是万家街,那里有一个建筑工地,职业自然是打工,电话号码是一个堂兄的。

一分钟也没有耽搁,郑方带上两个警察立刻行动。吴用把红米村那栋木楼房指给郑方和他的同事,他的目光同时跟着手指抵达二楼的窗户,有一个面孔帖在玻璃上,双眼向窗外搜索,吴用认出,那是桥上那个女人。

下午,吴用和大玉米再到茶马古道特色街上班,已经没有几个孩子和拱桥上那对男女,他们的收效自然也更好一些。

这几个夜晚,吴用睡不安稳,总是担心,又说不清楚担心什么,直到五天后心才落下来。五天后早晨,吴用在报刊栏上看到一则题为“枫城警方打掉一个泯灭人性的狼窝”的报道,全文如下:

 

本报讯 近日,枫城东城区派出所经过多方侦查,发现有嫌疑人非法控制儿童进行乞讨,并迅速出动警力,在红米村一栋出租楼房内将犯罪嫌疑人张某某和刘某某抓获,夫妻二人多年来一直拐骗儿童,并将所拐骗儿童肢体残害,利用被残害儿童在多个城市为其进行乞讨,手段极其残忍,被控制的5名儿童已经全部获救,警方正在通过多种方式联系儿童的家人。目前,此案正在审理之中。

 

吴用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清晨的阳光似乎比他还兴奋,落在他脚下的光是一地金子。他几乎奔跑着回“家”,大玉米又在往头上插花,对着那片残缺的镜子傻笑,他要把此刻的兴奋也传递给她,从来没有过地强行要她。大玉米开始很吃惊,马上也跟着兴奋起来,但她的兴奋来自身体和内心激动。阳光羞羞答答,站在窗口进退两难,想要闭上眼睛却没有闭上。

春节将到来的时候,大玉米的病情似乎有一些变化,最明显的是有一天回到“家”里,吴用准备要生火做饭。那时已经是晚上,按他们的日常程序,生火做饭之前要卸妆,换了衣服,让自己回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上。大玉米坐在外面不动,面色有些发灰,吴用以为她累,这一个下午,她从东跑到西,有时还追着路人跑一段,一次又一次攥着钱跑回来,汗水飞扬,头上的红布条在风中飘飘。但她很快乐,惹得同行们羡慕不已。他不想打扰她,自己进厨房生火,大主米突然过来,狠狠盯着他,“你是谁?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的话和神情很认真,把吴用吓一跳,他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不敢面对她,镇静之后,说话变得唯唯诺诺。对“你是谁”?他说我是吴用。但那句“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吴用找不到准确的语言回答她,他盯住她的双眼,惊慌起来。之后,她好像又忘记了刚刚的问话,快乐地说:“我想起了,这里是我们的家。”那天开始,吴用的心经常无端地生许多疑窦,对自己也对大玉米,潜意识里有一种担忧,如果有一天大玉米的病好了,这日子会怎么样?

晚上,儿子打电话过来,说学校要放假了,自己一个人回家怎么办?这是吴用最放心不下的事,那天他把大门一锁,离开了,没有留下一粒粮食(就算留也不能食用了),更不要说鸡猪,连菜园子都应该荒芜了。这样的家还能算家吗?回家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也不可能了。可是,没有了家,儿子这个年应该在哪里过,总不能来枫城这栋烂尾楼跟自己和大玉米过吧。他一直对儿子谎称自己在一个工地做保安,替人守材料,如果儿子发现爹在乞讨,他又会怎么想?最关键大玉米,如果自己回家,她怎么办?最后想到表弟大黑家,大黑是村里跟自己最铁的人,从小到大吃喝不分家,吴用家大小事情,全是他撑的摊子。电话握在手里,几次按下号码,终究没敢拨出去,大黑媳妇拦在中间,那个第三次婚姻才嫁给大黑的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啊!心里的痛,一次一次想要让自己死掉。

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抽得自己麻木。不知什么时候,大玉米已经紧紧搂住他的头,自己应该没有泪,但大玉米的泪滴落下来,头发像一片夏天淋过雨的茅草,他这时候明白无家可归的可怕。也不知什么时候,大玉米把他的头紧紧拥在怀里,夜晚的冰冷缓和了许多。最后,下决心给儿子打了电话,“我回来路费太贵了,你买点东西去外公家过年吧!明天我给你汇五百块钱,给自己买身像样的衣服,读书辛苦,也好好过个年”。儿子那边“嗯”着,挂了电话,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父亲。

吴用和大玉米辛辛苦苦半年,也该过个年。给儿子和丈人家置办的年货,提前十多天就从邮局发出去了,现在剩下自己和大玉米。大年三十,一早起来,他带大玉米去批发市场,进了服装店,他让服务员带大玉米挑衣服,这是他第一次带大玉走进服装店,她先是迷惑,明白他要给自己买新衣服,马上高兴得手舞足蹈,脸上的笑容持续不断,她在花花绿绿的衣服间穿来穿去,一件一件往身上比,她应该是挑花了眼,服务员给她推荐了几款,每推荐一款,她都要征寻地看看他,后来他才明白,只有自己才知道大玉米的心思,替她挑了一件绣花的红色羊毛衫,一条深红色的裤子。穿上新衣服从试衣间出来,站到吴用面前,她像个小孩,左比右看舍不得脱下来。

走在街上,大玉米一路蹦蹦跳跳,过年就这样欢欢喜喜开始了。

快乐和幸福能有多长久?吴用不知道。大年初五早晨起来,大玉米的表情似乎扭曲了,就地坐在门外,衣着不整,身子在发抖,双眼里透出的那种恐惧感,连老海死的时候都没有过的,目光一遍一遍从吴用脸上扫过,似乎在寻找一个谜底。吴用害怕,避开她的双眼,说我先出去找点菜,你乖乖在家。声音像在泥水里浸泡过,从“家”里出去,他其实是在逃蹿,但不知道应该逃往哪里。

在菜市场,吴用突然生出一种担忧,又说不出担忧什么,连菜也来不及买,急急往回赶。回到“家”,他的担忧变成了现实,但这个现实让他很意外。火塘里只剩一堆未燃尽的衣服和纸屑灰烬,那是大玉米跟吴用上街工作时穿过衣服和曾经扎在头上的红纸,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锅碗瓢盆干干净净,吴用的衣服和被褥叠得很整齐。吴用明白,自己已经失去大玉米了。

做饭对他来说已经失去意义,在屋里呆了一阵,每一根神经都在燃烧,把整个身体烧干了。愤怒、心酸、委屈一起喷发出来,一脚踢倒砖砌的灶,锅让他扔到楼下,又使劲地擂墙,最后无助地倒地墙角,缓了好一阵,他慢慢爬进屋,钻进被褥里,大玉米的身体留下的温热安慰着他,他也安慰自己:“大玉米回家了,应该替她高兴才是。”整整一个上午,他以努力想自己的儿子驱赶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以努力想老海带他入行分散精力,但这一切都不管用,木然地让自己浸泡在碱水里。

吴用告诫自己,大玉米是偶遇的路人,为了儿子,自己必须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后来,吴用一次一次在警察面前呓语,“如果那天我不去工作,一切就都绕过去了”。第二天早上,他先去银行查了一下,卡里已经有三万多块,其中一部分是大玉米的,现在都留给了自己,有这三万多块钱,他突然发现生活有了盼头,回昔腊村里开个小卖部应该没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已经决心要回家,却还要来枫城公园的寺庙,他后来明白,应该是感觉大玉米的影子在前面,自己是跟着影子来的。他还是坐在先前抢来的地方,但他没有坐自己的位置,而是坐在大玉米的位置上,手里还端着碗,一直没有伸出去。几个城管过来,驱赶吴用他们,吴用清楚,满城都是迎接文明城市考核的标语,他们这些乞讨者不能在文明城市里存在,拖着腿的、坐在推车上的、拄着拐棍的……纷纷被驱赶走了,推轮椅的老太太看城管的眼神麻木,她似乎还在犹豫,一个年轻城管过来,一边推搡老太太,一边推轮椅,一不小心,轮椅上的老头跌到地上,老太太呼天喊地地过来抱老伴,年轻城管根本不顾老太太的喊叫,依然在推她,吴用偏着身子过去,那句“你还是不是人”从嗓门冲出去,狠狠撞在年轻城管脸上,他其实是打算帮老太太将老伴扶回到轮椅上,话撞到城管的同时,右肘也推到了城管,好像推得很用力。城管发狠了,准备制服吴用,吴用躲开,城管冲得太猛,加上脚踩到地上的香蕉皮,头撞到门口石狮子的脚掌上,撞得很重,血染红了一地的阳光,人躺倒在石狮子脚下,呻吟十分微弱。吴用慌了,还来不及想瞬间发生的事,另外几个城管涌过来,他被压在地上,皮鞋和拳头落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很快开来两辆鸣笛车,一辆救护车送城管上医院,一辆警车送吴用上派出所。扔他上警车的是郑方,把他往里扔时,说“敢殴打执法人员,你找死”的同时,还给了他一个耳光,很响亮。郑方应该不会想到,他如果知道那次出丑替自己解围、帮他破获残害儿童乞讨案的人此时被他扔进警车,应该不会有那个耳光。他是后来才从警察那里零零星星打听到,那个城管的头严重受伤,可能成植物人。但他成植物人与自己有关系吗?

吴用必须面对的是儿子,必须对儿子坦白。在看守所里,他曾经让警察通知儿子,自己犯事了。他希望儿子能够出现,把银行卡交给他,让他好好读书,但儿子始终没有出现,直到十年后他走出监狱大门。

走出监狱大门,吴用发现阳光像一张白棉纸,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黑点。而此时,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他也想过重操旧业,为然怎么回家?还好两个好心的警察给了他三百块钱,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是在下午回到昔腊的,山还是那些山,水沟还是那些水沟,先前村外的那段土路变成石板路,还挂上个“易地搬迁项目”的大牌子。从硬板路岔到小路上,往山坡上走三公里就是昔腊村,这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但是眼前的一切把他吓傻了,窝在山腰的昔腊村竟然没了!那么大的村子,百十户人家,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村里那么多人难道也没了吗?吴用听说过地震把村子埋了,难道发生地震了吗?他不相信。

几乎是狂奔着往回走,已经感觉不到腿瘸,又回到硬板路和上山小路岔口,吴用从一个骑摩托车路过的人嘴里得知,昔腊村因为生存条件太差,2018年的脱贫攻坚中,整体易地搬迁到坝糯。

坝糯在山脚下的公路边,曾经是一片雷响田,吴用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车路过坝糯的时候,他好象看到路下那片记忆中的雷响田里,长出一排排规整漂亮的楼房,当时他还在想,房子会像鸡枞一样,一道闪电过后,一夜之间整齐破土而出吗?现在他明白了,那就是新的昔腊村。

原来所有的人都过幸福生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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