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文化
叶亮

叶亮

/阿当 

月光下,叶亮搀扶着曾祖父布陶依团,肉身在下沉,灵魂在上升。他们驾驭着温顺的风,飘出村寨、越过缅寺瓦顶,脚尖顶了顶凤尾竹轻如薄丝的叶,一路向西,向佛国飘去。风手执钢鞭赶着乳白色的云雾,向天梯匍匐前行。东边的太阳西边的月亮,同辉于天体间,高远的星光忽忽闪闪洒落在铜体般的山岗上,五百罗汉就在山之巅,白云之上,口诵朗朗经书,漫天飘下五彩莲花。极乐天梯隐匿处,佛陀若隐若现,霞光万丈,钟鼓齐鸣。前面是一道彩虹与金丝编织的天桥,横贯于天体间。彼岸,佛陀智慧、威严而又慈祥,端坐于莲花宝座上,向依团招手点头。此岸,叶亮搀扶着依团无限虔诚地膜拜佛陀。曾祖父双手紧紧抱着那个十几方寸大小,包了浆,表面流着锃亮的光,成紫黑色的铁力木小匣子。匣子里盛着依团一生虔诚行善修行的往事,往日里它一直被放在家堂正中的神龛里,现在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依团轻轻摆了摆手,挣脱了叶亮搀扶着他的手,把小木匣子郑重地放在叶亮手里,魂体徐徐向佛陀腾云而去。

“叶,回去吧,我要过去了。”

“布,你要去哪里?”

“回去吧,叶。时间到了。”

“布……”

“我最后那坨银子,就靠你帮我收集了。”

“布……”

叶亮猛然惊醒过来,窗外月光洒满一地。她感受到怀里有一只锃亮的小木匣子,看到它闪着乌亮的光芒,轻轻飘起,越飘越高,穿过新亮的玻璃窗,飘向天际变成了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在天边眨着眼看着她。远处马路边几盏孤灯洒出淡淡而又幽远的白光,偶尔有一辆小汽车驰过,那些孤独的光被拖拽着奔向远方的黑夜,与黑夜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议。叶亮目送着那些冷冷的光,在与黑夜做着密不可宣的交易,知道自己的睡眠正被黑夜一丝一丝地抽走。恍然回想起刚才的梦,想起梦中挣脱她手去往佛国的曾祖父布陶依团,想起从她怀里飘向天际的木匣子。一丝恐慌与不祥之感顿时盘踞了她整个渐渐清醒过来的脑海。叶亮顺手一把抓住一束照在她床边,还来不及躲让的月光,从床上起来在月光惊慌的挣扎下信步向窗边走去。走到窗边打开半透明的落地窗,月光顿时像洪水一样泻进她的小屋里,救走了她手里那丝惊慌的光亮,又把如玉的光亮全部倾泻在她身上,让她变成了异乡月光下的一棵凤尾竹。袅袅婷婷,风情万种,却又楚楚动人。

江南的月光真是够狡诈的了,不像边城勐傣坝的月光,忠诚、憨厚、质朴、明亮、动人,叫人感到踏实、舒适而祥和。叶亮边站在床边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月光,边默默地想着家乡的月光,想着刚在梦中相见的曾祖父,不禁潸然泪下。

来江南小镇做勐傣洁沙(手工制作的白棉纸)手工技艺展示活动大半月了,叶亮仍然就不能把像水一样的自己很好地融入到江南水乡的小镇里,她的魂始终牵绕在勐傣坝的凤尾竹林下,陶依团始终是她最牵挂的人。勐傣坝波告村长寿的老人像芭蕉林里的芭蕉树一样多,但像布陶依团一样长寿的人还没有第二个。勐傣坝的朝代换了三代,勐傣坝的芒果树绿了一百二十回,又黄了一百二十回,世事变迁、光阴溅落,只有布陶依团能够细数其中时光的每一个皱褶。他把皱褶处的时光抚平,把时光当成自己的儿女,熟悉了它们又忘记了它们。可今晚,梦中日月同辉中丢拽下她去往佛国的布陶依团,毅然决然是要离开她了。叶亮想。是啊!再收集到一坨银子,攒够二十四坨了,曾祖父的心愿就能够完成了。可这最后一坨银子,曾祖父却要留给她来收集。曾祖父不止一次的把小木匣子打开给她看过,里面躺着像手指一样大小不等的一堆碎银子。大的有大拇指般粗,小的还没有小拇指粗,它们好像一群裸着身在酣睡的孩子,乌青的体肤中透着一丝丝光亮。 曾祖父用粗糙的大手一遍又一遍,百般怜爱地抚摸着它们,一次又一次唯恐疏漏地给她讲着每一坨银子的来历。只是每次讲到精彩处,老人总是把地上行走的人变成了天上飞驰的神,众多魔鬼的名字闻所未闻,这让叶亮理解和记忆起来很是吃力。随着叶亮年岁的逐渐增长,由过去光着屁股光着脚丫跟在曾祖父身后放牛的孩童,慢慢经受岁月雕琢而变成了今天勐傣坝洁沙的传承人,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傣家小布绍(傣族未婚少女)。可记忆里,曾祖父的那个小木匣子里的银子却没增加上几坨。老人就是守着这个小木匣子变老的,现在他还期待拥着这个小木匣子在生死相连的时光轴里去往来生。

布陶依团活得太长了,他被魔鬼诅咒过,又被佛光普照过;他是人也是神,他和魔鬼做过交易,但却更虔诚地侍奉着佛祖。勐傣坝人这样评论布陶依团,叶亮也这样认为。在叶亮来江南之前的那天早上,她还手持一对腊条、一包草烟、一包茶、一碗米和六元钱去看望了曾祖父,向他讨要江南出行的吉祥好运,驱赶潜伏在森林、草丛、路边、河里、黑暗中的魔鬼。知道自己的曾孙女要远行,老人和以往一样准备了蜡条、糯米饭团、谷花等祭品,领着叶亮拜见了布咋色(寨神的侍从)贺散坦,说明了来因。布咋色按照勐傣人出远门的习俗,亲自下手炸谷花、煮茶、摏牛干巴、蒸糯米饭,做了一桌颇为丰盛的祭品。让布陶依团和叶亮手持蜡条、谷花、茶叶、烟叶,砍来与叶亮身材等高的芦苇棍代替她的魂灵,带上七色棉线,一起到寨子中间菩提树下的贺召芒(寨神的神宫)那里去祭拜叠瓦拉芒(寨神)。

叶亮回想起,那天早上阳光透过密密麻麻地菩提树叶,像洒碎花一样在贺召芒光滑的水泥地上细细地铺了一层光斑。蜡条在祭台上燃烧时飘出袅袅青烟,在光斑里冉冉升起,四周顿时静了下来,连那些争先恐后洒下来的晨光也被吓得在半空中打了个嗝,躲闪到一边去了。他们站在古老的菩提树下,布咋色一手拿着谷花,一手拿着烟叶,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微闭,一脸诚惶诚恐地祭拜着叠瓦拉芒。布陶依团手持蜡条站在布咋色后面,一脸虔诚地看着叠瓦拉芒的神台,不时附和着布咋色在祷告叠瓦拉芒,叶亮手持蜡条跪在两个老人身后。听到祰词,风从菩提树上醒来,轻轻摇晃了几下树杆,幽幽洒下几片菩提黄叶,滑过叶亮的面庞唤醒了神台上的叠瓦拉芒。在布咋色恭敬的祰词里,在布陶依团虔诚的眼神中,叠瓦拉芒睁开了慈祥的神眼,借着冉冉升起的烛光青烟,嗅着古朴醇香的糯米饭团和牛干巴气息,把勐傣坝波告村神灵的福分赐给了将要远行的叶亮。随后,布咋色把那些与叶亮等高代表着叶亮魂灵的芦苇棍,用七彩线牢牢地拴在老菩提树上,让叶亮在叠瓦拉芒和老菩提树的护佑下,不论走到哪里,受到什么惊吓,魂灵都紧紧依附在她的肉体上。就算丢失了,也能在尘世中寻着千年的老菩提树归来,回到养育她的故土里,不受侵扰和伤害。现在,曾祖父可能真的是要去往佛国了,所以叠瓦拉芒才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流水的夜里,给她托了一个这样真实而又神奇的梦。这是神的昭示。叶亮想。

想到这些,叶亮害怕了、慌乱了、不敢往下想了。但她的大脑仍旧在飞速地运转着,搜集着每个神经元里存储着的信息,绝不留下一丝遗漏。纷乱的思绪中,白天的展演场景闯入了叶亮的脑海里,来自勐卯的傣族民间剪纸技艺惊艳绝伦,让她在内心里暗自赞叹。几个年纪和勐傣召莫村土陶艺人年龄相仿的勐卯妇人,穿着服饰却别有一番装扮,美如田间飞舞的花蝴蝶。她们把一沓沓整洁的白棉纸、宣纸放在身旁的浪摆(傣族人祭祀或装放贵重物品的篾编漆器小桌子)上。但见她们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白棉纸,两只手分工又合作的摆动着,在彼此的谈笑中,一幅幅精美的图案就剪出来了。在游人看来每幅作品都是精雕细剪,刀法刁钻、泼辣、老练,图案栩栩如生,处处体现着这个民族温婉细腻、刚柔相济,美如流水浮云的性格。在她们看来,剪纸算不上活计,只是闲暇之余的一种娱乐消遣方式,成品也多半是祭祀活动中的一份祭品罢了。当游人们问起她们刀下的佛、塔、花、鸟、鱼、人、牛、麒麟等图像,有的甚至是一幅幅连着的图案代表什么的时候,妇人们没有多少言词。顶多她们就会说这头大白牛是《婻窝弄》里的牛王,这个佛像是《二十八尊菩萨》的肖像之一,这个王子是《壁虎啊銮》或《三只鹦鹉》里的阿銮……她们这样一说又带出了许多百越民族的古老传说了,把游人们的心揪到了遥远的西南边地,傣族人民天高地远的宽广生活中去。

更叫绝的是,在游人们的央求下,一个叫阿婻的老咩陶(对傣族上了年纪的妇女尊称)从浪摆上捻起一张手帕大小的宣纸,娴熟地把纸对折了几次后,连眼睛都不看,就用指甲在纸上快速地掐了一番。待她把对折的宣纸依次打开在浪摆上铺平后,一只瑞兽麒麟用颇为调皮的眼神看着芭蕉树上的芭蕉出神。惹得众多游人们赞口不绝。人们迫切地追问她这是什么图像?阿婻说这叫《麒麟望芭蕉》。人们又问她有什么象征意义吗?她与几个剪纸的妇女们相视一笑,就只丢下一句话:你去问我们的佛祖去,萨图(善哉)。众人问不出个什么,于是便产生了到边地勐傣、勐卯、车里等傣民族聚居之地走走的念头。

外面月光如银如玉,在窗前泻了一地。想到白天剪纸的勐卯老咩陶阿婻,叶亮又思念起了曾祖父布陶依团,想起了留给她太多神圣、自然、美好印象的勐傣山山水水。千百年来,勐傣坝的勐神、山神、水神、寨神、路神、谷神等众多隐秘而又强大的神灵和佛陀一起活在傣族人民的心灵里,记载在勐傣人自己制造的白棉纸里。雪一样的白棉纸上落下色泽纯黑形如蚯蚓的傣绷文或傣泐文,那些文字在各路神灵的操持下,带着傣族人的虔诚与敬畏在勐傣大地上腾云驾雾、呼风唤雨、风驰电掣。把神灵的旨意与人们的信仰变得更具体、更真实,最终深深根植在勐傣大地上。神灵们行事如苍岩般古老,却又恰似脱兔萌动,远在人们的冥冥臆想之外。内地汉人说白棉纸是他们老祖宗东汉蔡伦的手艺绝活,可它怎么跑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西南边关生根发芽的,没人弄清楚过。布陶依团说那是佛陀他老人家日行八万里,飞行在汉地传经送法时看到了汉人的造纸法,认为是个好东西,便用佛法把造纸术传送到勐傣人的梦里,于是在某个远古的早晨勐傣人一觉睡醒来就会造纸了。

在勐傣坝手工制造白棉纸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把白棉纸做出一门技术活,得到国家文化部门的承认,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也就只有波告村这些咀嚼着时光,把时光写进白棉纸里的傣家人了。布陶依团一家是波告村制造白棉纸较为出名的人家。生长在时光里的埋沙(构树)树皮是制造白棉纸的原料。叶亮很小的时候,布陶依团经常带着她去河边放牛。须发雪白的依团经常手执砍刀,爬到河谷上砍下一棵棵碗口粗的埋沙,顺着山岩吃力地连枝带叶把埋沙拉到河床边。浸泡在河里的水牛嗅到埋沙枝叶的香味,好像傣族老人吃糯米饭嚼到了牛干巴,憨蚂蝗咬住了牛尾巴,顾不了炎热冲出水面,三五成群的争着啃食埋沙的枝叶。依团也不怕水牛把埋沙的枝叶吃光,毕竟水牛啃食的只是埋沙的叶片和细小的枝条,制造白棉纸的原料是埋沙的表皮还是生在主杆上。水牛吃光了树叶又都乖乖地回到河里玩水避暑去了,剩下的活计就只能留给他和小曾孙女叶亮了。他们一老一小不慌不忙围住那些没有了枝叶只有主杆的埋沙,慢慢用力扯下它们的皮。这就是用埋沙制造白棉纸的第一道工序,叶亮从小就和曾祖父干着这种活计。

在来江南小镇的大半个月时间里,叶亮为八方游客展示的就是勐傣坝非物质文化遗产——勐傣洁沙制造技艺的工艺流程。她一个二十出头如花似玉的傣家小布绍,能把勐傣白棉纸制造的原料采料、浸泡、拌火灰、蒸煮、洗涤、捣浆、铺浆、抄纸、晒纸、砑光、揭纸等五个流程十一道工序较为娴熟地展示给前来参观的闲人、学者、专家、文人墨客等诸多游客,参观者无不为她拍手称绝。每每人们围着叶亮展示技艺赞叹不绝口时,杨逍总是在展台前的凉棚里偷偷眯着眼睛看叶亮身着绯色的紧身小背心,胸前缝有各色的花边,外面是紧身短上衣,圆领窄袖;下身是金色筒裙,一直长齐脚背,色彩鲜亮美丽;腰间系一根一寸多宽的精细银腰带 ,艳丽的服饰将她婀娜的身姿紧紧地裹住,把整个人的曲线勾勒得如银蛇一般流畅、自然。他在心里不住地称赞着这个傣家少女,一种说不出的萌动在他心头蠢蠢生起。

叶亮心灵手巧,她的造纸技艺已经突破了布陶依团交给她的大张大张光洁的白棉纸制作了。她有了自己的造纸工艺思想,她把曾祖父经常讲给她的神话故事中的人与神的化身;勐傣人民日常生活中长见到的物与景;象征着傣族人民美好生活的孔雀、白象与蝴蝶等瑞兽和奇物,在铺浆的过程中用蕨类、花瓣等风干的叶和花配成图片,穿插在纸中。所制成的白棉纸就有了各种各样精美、原生态的图案,使原来纯白色的白棉纸表面不再孤独和单调。布陶依团心目中的那些神灵和往事,也就游走在了叶亮所造的那些色彩斑斓的白棉纸上了。更为有趣的是,叶亮通过自己的细心琢磨,把传统的成品白棉纸经过一番加工后,制成了各式各样的笔记本、书写本,有供钢笔书写的,也有供毛笔书写的。笔记本表壳配上她自己制作的彩色图案的白棉纸,竖着书写横着书写,或竖着翻阅横着翻阅都可以。有些白棉纸还被她制成了工艺品,譬如说折叠纸扇、窗花、屏风等的生活用品,件件轻巧可爱而又艺术感十足。她独特新颖的造纸艺术,赢得了江南小镇和不少外来游者的青睐,因此她所制成的白棉纸及相关小工艺品,人们几乎不问价格,只问有无。这让带队的杨逍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杨逍看着来自勐傣坝召莫村的傣族妇女,变魔术般把召莫村黏性极好的泥土与细沙拿捏得当地混合在一起,像揉面团般加工一番后,不用任何机器辅助,凭着她们灵巧的手,形式多样造型精美的土陶就一个个被捏制出来了。看看她们手里的工具,顶多就是几个合手的鹅卵石和几块薄厚适当的竹片。这些在勐傣坝河边随手可以捡到的鹅卵石,勐傣坝最富盛名的凤尾竹削出来的竹片,加上召莫村特有的黏土,在召莫傣族人民的手中就能变成古朴、大方、自然、美轮美奂的土陶艺品。这让久浸在城市大工业化生产下,过习惯了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现代工业文明生活的内地游人深感不可思议,不得不对古老的百越民间技艺赞不绝口、肃然起敬。杨逍知道,这些古老的土陶手工艺品最终是要经过淬火,才能真正活过来。也就是说,一般游人看到的土陶品只是半成品。完成一件土陶工艺品,还要将手工捏出来的土陶凉上几天,借助恒古不变的阳光风干土陶表面的水分。然后再用稻草和枯枝铺地,将风干得差不多的土陶坯依次垒在上面,再盖上一层稻草,点燃火焚烧。待火熄灭后,吹去灰烬,那些土陶坯就真正成了土陶工艺品了。

就在那个召莫村傣族妇女认真制造土陶坯的时候,几个文化人摸样的老者不厌其烦地用摄像机拍摄着制作的整个过程。待那妇人停下了手中活计,几个老者就饶有兴趣的和人家搭腔了。

“妹子,这种活计你们勐傣人个个都会吗?”

他们的问话把本来就腼腆羞涩的勐傣妇女给问住了,她红着脸不知要怎么回答他们是好。杨逍看到这种场面,快步走过来解围。

“这是勐傣召莫村特有的民间技艺,勐傣坝会的人不多。”

“那,为什么不让大家都去学呢?”

在老者的追问下,杨逍也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尴尬地愣在一边。不想那颇为羞涩的傣家妇女,却用不太流利的汉化回答了他们。

“在我们那里,做土陶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传女不传男,这是规矩,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学。”

“哇!不得了,还有这种规矩?”

“规矩还多着的。其实,制作土陶的关键点是烧制的过程。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就算村里人也很少看到我们烧土陶。”

“为什么不能让人看?”

“因为烧土陶的时间都选在晚上,而且去烧土陶的人是不能穿衣服的。”

“哇,还有这样新鲜的事儿……”

听傣家妇女这样一说,一干人都笑得人仰马翻,整个展厅都充满了欢声笑语。连杨逍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面带羞涩的妇,只是用平静的眼神平静地看着大家。其实她还想说,她们制作土陶、烧制土陶都是有神灵护佑有生命的,离开了神灵的护佑烧制成的土陶就没有灵性没有生命了。这一笑,杨逍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他在勐傣大山深处猎人村寨中走访时遇到过关于种辣椒的故事。记得那次在大山深处的猎人部落,杨逍因又累又饿又渴在一户猎人家吃饭,菜就只有一盘舂碎了的火烧鲜辣椒,但他觉得猎人家的火烧辣椒特别香特别鲜辣,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吃过那么可口开胃的辣椒。于是就问那是什么辣椒,热情好客的猎人妇女告诉他,是什么辣椒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栽种这种辣椒的过程不一般。杨逍追问了是怎么样的不一般。女主人说种这种辣椒只能是女人去栽种,在挖地松土后女人要一丝不挂的站在地前,然后一次次扑倒在地上,用凸起的乳房砸出一个个坑来,再栽上辣椒秧,这样种出来的辣椒味道就不一样了。女主人还很自豪的当着杨逍的面抖动了一下她丰满的身体,说要像她那样的体质才能种出有味道的辣椒。这些奇异幽默的轶事,让杨逍觉得边地就是边地,那里永远都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由此,他在勐傣、勐卯、车里等这些边地埋种下了一种不可言撰的情感。

在游人如织的江南小镇,经过一天的展演活动,大家虽然很疲惫但个个都满心欢喜。傍晚展演工作结束了,杨逍带着大家在小镇的一家餐厅里吃饭。这是一家近水楼台的小餐厅,与勐傣坝波告村小河缠绕的美景颇相似,这正是杨逍要选这家小餐厅请大家用餐的目的。餐厅楼下刚好横着一条流经这个小镇的小河,由于江南人与自然友好和谐相处的缘故,使得小河清波潺潺,两岸尽是青翠欲滴的柳枝灌木,河里鱼儿放肆地亲吻着水波。餐厅小楼背靠一座翠绿的小山丘,算是这个小镇的靠山,也是至高点。小山丘脚下有一湾清清的湖泊,叫黑龙潭,是这个小镇的水源点。流经小镇的河便是发源于这个黑龙潭了,这家餐厅就建在黑龙潭脚下。大家都是来自边地的傣民族,彼此间都有着共同的爱好、兴趣和信仰。在来江南小镇展演近一个月时间里,这一群边地民间艺人在杨逍的带领下,就像一家人亲密无间。特别是叶亮,因为她最小,性格开朗活泼且又懂事,长相又迷人可爱,因此大家个个都宠着她,把她当成团队里的活宝。

可这顿晚餐,爱说爱笑的叶亮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皱着眉头只顾着埋头吃东西,很明显她有心事。

“叶,遇到什么事了?”

“是哪个欺负我们的小公主了?”

召莫村的妇人和车里的妇女,几乎不约而同地问叶亮。杨逍和其他几个傣族同胞也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叶亮。叶亮一时吞吞吐吐不知要说什么好。

“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让你这样不开心。”

“梦见我的曾祖父丢下我,去往西方佛国了!”

“布陶依团他老人家是勐傣坝活得最长的寿星,他老人家福大命大,你不要当心。”

“今天下午我接到阿爸的电话了,说曾祖父昨天突然病倒在床上昏迷不醒,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

同行的艺人不论是勐卯人还是车里人,作为同根同源的一个民族,虽然路程上相隔了千把里,但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勐傣坝有个活过120岁的傣族老人。死神忘记了他,混松(魔鬼)害怕他,他已经活成边地傣民族的神。杨逍在李文的引荐下,几年前就拜访过布陶依团。听依团给他讲过勐傣坝的勐神、山神、树神、水神,从老人遥远、生动而又富有戏剧性的故事里,他了解到过去掌管勐傣地方的26位安雅召(土司爷)的轶事。只是杨逍总是弄不明白,在依团过去的回忆中是与人生活在一起,还是与神灵住在一起。总之,说依团是人他又活成了神,说他是神他又食用着人间烟火。现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叶亮,让叶亮低落的情绪慢慢缓和了一些。这次展演活动也就快要结束了,杨逍不想让团队里的哪个艺人提前退出回家。不论哪一个提前退出了这次展演都不会圆满,特别是像叶亮这样的核心成员。

“我想找一个地方,给曾祖父祈福。”

“黑龙潭那边有一棵长得高大又茂盛的菩提树,那里一定居住着善神。”

“我们明早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去给布陶依团祈福吧,太阳出来了,混松就退缩到黑暗中去了。”

“叶,拿我的浪摆装盐、米、烟和蜡条去,神灵会保佑布陶依团的。萨图!”

“叶,我的土陶罐刚好可以盛茶水。”

“我在缅寺的时间最长,我可以当坎浪召芒(祭祀)。”

“给佛祖的董(佛幡),我这里有现成的。”

…… ……

在叶亮提出要找地方给布陶依团祈福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叶亮,并相约着要在异乡一起为布陶依团祈福。地点就选在黑龙潭边的那棵菩提树下。在傣族人民心里只要有菩提树生长的地方,就有神灵存在和守护。在菩提树下祷告,就可以得到神灵的应允,便可以在异地与亲人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杨逍虽然心里没有住着哪路神灵,但他作为领队人,一直从事民族文化研究的工作,与这些边地傣民族久居,似乎他的心灵也在慢慢向神灵靠拢。叶亮在大家的共同关怀下,激动和幸福得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地哭起来。在众人又一番劝说和安慰下,她才止住了哭声。于是,大家用餐后一起回到了住所,都开始为明天早上的祈福活动各自准备祭品去了。大家都相信,神灵享用了他们丰盛的祭品后,一定会照看布陶依团,给他带去健康和好运的。

回到公寓,叶亮久久不能入睡,她心里一直牵挂着曾祖父布陶依团。未进入学堂之前,由于父母亲忙着下地干农活,叶亮就天天跟着曾祖父在勐傣坝的田边地头放老水牛。布陶依团总是把她当做男孩看待,让她骑在老水牛背上淌过波涛汹涌的南定河,教她在秧田沟边拿鱼抓黄鳝。记得有一次南定河发洪水,但布陶依团依旧带着叶亮到河对岸去放牛。过河的时候,老人还是习惯性地把叶亮抱起来放在个头最大的那头水牛背上,让水牛驮着叶亮在波涛汹涌的南定河面上游过去。叶亮在牛背上害怕得大声叫哭着,依团则像条憨蚂蝗,紧紧拉住另一条水牛尾巴,跟在水牛后面咪笑着与叶亮一起蹚过河去。波涛里,老人仰起头对着叶亮微笑,苍老的面孔抗拒着死神的靠近。渐渐的,看着曾祖父的面容,叶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再大的洪水她也不怕了。这些经历成了叶亮在后来的岁月里,面对困难时索取勇气的源泉。在南定河边,叶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学会游泳的,她只记得爷爷总是让她像条鱼一样泡在南定河的浅滩里,有时候是和水牛泡在一起,自己也就变成了一头小水牛。有一次,叶亮掉进了南定河边的一个激流漩涡里。她晕头转向拼命地拍打着水花旋转着,要挣脱那个漩涡的控制。可事与愿违,她越慌张就越是看不清方向,没多大会功夫便灌了一肚子水。可布陶依团就在旁边,傻呵呵地看着她笑。好像要沉下的不是他的曾孙女,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石头或一截木头似地。到最后关头,叶亮几乎被水呛晕了过去,曾祖父才像拔萝卜一样,伸出苍老而有劲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漩涡里提了出来。当时叶亮很生布曾祖父的气,连续几天都没和老人去放牛,也不搭理他。可没过多久叶亮再次跳下南定河游泳时,她却发现自己的水性比以前好了许多,这样她并忘记了曾祖父的不是。

特别让叶亮无法忘怀的便是有一次她和曾祖父在南定河对岸放牛,调皮的叶亮和几个放牛的大伙伴跑到林子里掏鸟窝,忘记了时间。傍晚南定河竟然无缘无故涨起了洪水,可怕的洪浪在河面上一个高过一个,拍打着岸边发出阵阵巨响。老人找不到叶亮和她的小伙伴们,又怕牛群被大水冲走,于是只好趁着河水还未暴涨把牛群赶过了河。但因看不到叶亮,老人只好与牛群在河对岸焦急地等待着。等叶亮他们发现太阳落山跑出林子时,发现南定河发洪水了,他们被隔离在河对岸。太阳已落下山,爷爷和牛群不见了,眼前是汹涌澎湃的南定河,身后是茫茫的大树林,他们一群小伙伴急得在河边大哭起来。后来他们看到布陶依团在河对岸拿着一截长竹筒一次次举过头顶,示意让他们一人带一截竹筒涉水漂过南定河。他们别无选择,一人找了一根两排长的竹筒,跳进了波涛滚滚的南定河洪流里,死死地抓着竹筒顺水流飘着去。那情景,现在叶亮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当时,她和小伙伴们都不知道汹涌的波涛会把他们冲到哪里去,但她相信曾祖父教给他们的方法一定管用。于是,叶亮和其他小伙伴各自紧紧抓着住竹筒,在波浪里就像一群小鸭子一样往下游飘去。飘出几公里远后,洪浪还真把他们推送到了对岸的浅滩去了。他们爬出浅滩,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人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他们身旁。于是,他们似乎又忘记了刚才的惊险涉水,除了一身湿透冷得上牙磕碰下牙以外,好像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赶着牛群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当然最有趣的童年往事要数曾祖父带她在勐傣坝的秧田边拿鱼摸虾的事了。叶亮想。小时候的勐傣坝是一片水汪汪的稻田,稻田中的沟渠密密麻麻,像蜘蛛网一样交织着。那些沟渠有的永远都不会干涸,沟心随时都有没人小腿的泥巴,特别是在稻谷由青变黄的时节,沟渠里的水就更少了。那个时候,布陶依团总是会领着叶亮在稻田中选一条合适的沟渠,扔几块土块或是一把杂草加上几捧泥巴,就可以将沟面的水横截堵住,或让沟水改道流入旁边的水田中。堵在沟渠里的水,老人就让叶亮学着他把两手掌并拢当做瓢,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把沟渠里的水舀干。没有水的沟面上鱼儿没命的蹦跳着,看着它们逃命的姿态总会让人欣喜若狂。曾祖父随便在沟边采上一节有些柔韧性的水草,在水草的另一头打一个结,便可以当做串鱼用的草绳了。抓到的鱼不管是马头鱼、罗非鱼、细鳞鱼、江鳅、黄鳝还是泥鳅,一律平等,把鱼串上判死刑!草绳从鱼儿们鳃部插入通过嘴巴拉出来,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穿成一串,挂在竹竿的一头扛在肩上,他们便哼着小调悠哉悠哉回家了。当然有时候运气不好,才踩进沟心淤泥里,脚杆子就被半尺长的大绿蚂蝗给缠绕住了,或者将沟水舀干,沟面上还睡着几条贪吃鱼的水蛇,那就只好空手而归了。

想到自己幸福的童年,叶亮满脑子都是曾祖父的影子。她有些疲倦了,但却无法入眠,于是她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可白天展演活动的另一番场景,就像一台连场演出的大戏一样在她脑海展开。连日来勐傣的造纸、陶艺出尽了风头,勐卯的剪纸技艺也让人游人惊讶得找不到称赞的词语。车里的艺人们则把民间技艺与市场经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叫人不赞叹傣家人精湛的技艺与精明的商业头脑都不行。来自车里的傣家妇人,她们接过勐卯妇人手里的剪纸图案,金丝银线在各色的丝布上飞走。不一会儿那纸上的白象、孔雀、鹦鹉、虫、鱼、鸟、人、牛、塔等就在丝布上活过来了。她们在柜台上展示出来的鞋面、枕头套、门帘、佛幡、小孩鞋帽等刺绣品,也是精美绝伦。当然最走俏的便是她们纯手工刺绣的绣花鞋了。游人们看着一双双款式多样,刺绣图案活灵活现的绣花鞋,联想着各种图像所代表的美好寓意,心一动,咬咬牙再贵也就买了去。于是,车里傣家妇女绣的绣花鞋在展示技艺的同时也小赚了一笔,幸福的笑容便挂满了她们的腮边。

当然在这些民间技艺展演中,也有边地傣族男人较为拿手的技艺,譬如编蒲葵扇、虎头扇、篾饭盒,制作象脚鼓等,但最为出色的要数漆器制作了。不论是勐傣人、勐卯人还是车里人,只要是把自己的诚心献给佛祖,做佛祖的侍者,向往极乐和轮回的来生傣族人,他们都离不开神龛,离不开浪摆,离不开撒豪。而这些献给神灵的器具就是傣族男性擅长的技艺——漆器。游人们观看着展厅上那些绘画绝美,做工精致,色泽斑斓,形状各异的浪摆和撒豪,个个张大了嘴巴不知所言。特别是听杨逍给他们介绍了制作撒豪的选竹、破篾、编制、装饰等3大步骤10几个流程后,就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了。有一些游人甚至很不解地问展厅里几个漆器编制的老者:你们边地傣族人民是把生活过复杂了还是过诗意化了?老者们听不懂,经过杨逍的翻译后,老者们用傣语表达了一番,游人也听不懂。后来,还是靠杨逍直译了:对佛的虔诚没有什么是嫌麻烦和复杂的事!

说道佛性,曾祖父的形象完完全全占据了叶亮所以的记忆。在叶亮的记忆里,最难忘的童年生活还是和曾祖父在波告村边那条名叫南磨河的放牛往事。从叶亮还在迈开步子咿呀学走路开始,布陶依团就经常把叶亮抱上水牛背,带她去南磨河边放牛、洗衣服、洗澡、找蕨菜、掏鸟窝、捞鱼、捞青苔、堆沙丘……童年的快乐就从那里拉开序幕,记忆中,南磨河清得出奇,随意扔出一块石子都可以看到它荡起的波纹,沉没的痕迹。小河极其温顺,温顺得像一只躺在草地上打盹的羔羊,任随秋雨春风抚摸。刚学会洗衣服的叶亮,伴随着照射在河边的朝阳,她时常坐在河边某块被晨雾洗涤过的石块上,带玩带耍地揉捏着被河水浸泡过的衣物。让光着的脚丫随意在河里摆动着,如若是停止摆动少许,便会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小鱼来啃食脚面肌肤,痒痒的舒服死了。有时叶亮趁曾祖父去赶牛的空当,就把尿床的被褥拿到河床里拖来拖去,算是清洗一回。奇迹总是在出乎意料中发生,当洗净的被褥拖上岸的那一刹,几条拇指粗的木鱼或泥鳅竟然还躲在其中,看着它们呆头呆脑地暴露在河岸上,岂能不让她惊喜万分。

小河边有许多种类繁多、香味可口的野菜,叶亮只记得她比较爱吃的那几种,譬如水蕨菜、鱼腥菜、野芹菜、水香菜等。清晨或傍晚,或是在某个恰当时候,在叶亮和曾祖父放牛的某个河湾边,波告村的咩陶们总是三五成群出现在他们爷孙两眼前。她们几乎是一手提筒裙,一手拄拐杖,身后背着一个篾背箩,嘴里嚼着槟榔,出现在河岸边。她们逍遥自在地掐着那些她们酷爱的水蕨菜、野芹菜……如若有一条水蛇在她们跟前“嗖”一声串进水里去,她们就会“咩哎(妈呀)、咩哎(妈呀)”惊慌失措惊叫个不停。逗得叶亮和布陶依团呵呵大笑,就连在河边啃食着肥美水草的牛群也都仰头竖着耳朵表示跟着他们爷孙在笑。

叶亮还小的时候,布陶依团就已经是年过百岁的老人了,可他身体出奇的硬朗,眼不花耳不背,是波告村出了名的捞鱼能手。只要他一出马,南磨河里什么黄鳝、泥鳅、木鱼、镰刀鱼、鲤鱼等都会手到擒来。有一次,依团甚至从南磨河里捞到了一只外壳印有花纹,色泽青里带黄的乌龟,足有锅盖大小。那厮懒得出奇,依团把它放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它竟然连头都懒得伸出来。叶亮拿着棍子,把那个缩在壳里的家伙在草地上推来推去,但它就是不伸出头来。后来在一旁吃草的两头水牛犊子好奇地走过来,用鼻子噗嗤、噗嗤地嗅了嗅它,那乌龟才勉强伸出慵懒的头和粗短的四肢来。牛犊们被它突然伸出的头脚吓了一跳,忙用刚长出头皮才有寸把长的牛角去挑逗它。乌龟看到两个庞然大物和四只尖嫩的角,连忙爬进十几米远的小河湾里去了。叶亮先是大笑着追赶着乌龟到小河湾里,转眼看到乌龟钻进了河底的一处岩缝里,便哭喊着回过头来央求曾祖父帮她把乌龟重新抓回来。叶亮在大声嚎哭着,而老人却坐在河岸边的草地上,两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两道雪白的眼眉,笑眯眯地看着她。金色的阳光照在依团满头的银发上,照在河边黄嫩的水草叶片上,也照在正在吃草的水牛灰白色的背上,时间就停止了流走的速度。阳光下的老人没有重新去抓那只黄壳乌龟,他只是等叶亮走近自己,然后用松树皮般布满皱纹的苍老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这是要驮起罗宗普(地球)的神物,万万不可侵犯。从那以后,叶亮就记得大地下有一只叫乌龟的神物在驮着地球。她开始学着像曾祖父一样敬畏起了这条河,敬畏起了被这条河豢养着的神物。

南磨河边水草一片连着一片,水牛美美享用一顿鲜嫩水草后,多半是半闭着眼睛悠闲地躺在小河深处的泥塘里。让河水漫过它们的脖子,只留一个头在外面呼吸,享受着高级的山泉沐浴。那些时间他们爷孙两便完全自由了,依团往往会操起他的老本行,带着叶亮在河边捉泥鳅挖黄鳝。如果有必要,他们还会捞起一些河泥把独自向外延续十几米长的岔河给挡住。用手把岔河里的水舀干,顷刻活蹦乱跳的鱼儿们就会无可奈何地在裸露的河床上无计可施亡命蹦跳着,稍微大一点和聪明一点的木鱼或鲤鱼还会自作聪明地躲藏在水蕨菜丛底下玩偶抵抗。那种情况下,用不着老人亲自动手,叶亮便会主动承担起逮捕那些大家伙的任务。如若是突然有一条受惊的水蛇从某个水草丛里蜿蜒逃窜出来,叶亮就会立刻惊叫着跳到岸上去。看着叶亮的窘相,老人一般会哼出一声“蛇也怕,真是个姑娘。”说完他多半会拿起一截树杈把那条受惊扰的蛇赶出河床,任由它在河岸的水草地上匍匐着溜走。等蛇逃远了,依团就自言自语说道:这家伙也是英叭(万物之神)用身上的污垢造出的神,如果它不对英叭傲慢,如果它不要引诱我们的先祖偷吃英叭果园里的神果,也不会被英叭惩罚它永世在地上匍匐行走。小时候叶亮不知曾祖父所说的英叭、神果是什么东西。后来长大了,看过傣族的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才知道英叭是傣族创世神话中最大的神,蛇曾经是多么的聪明机智。

等到鱼捞够了,依团就让叶亮在河边掐些鲜嫩的水蕨菜,而他则砍来一截竹筒,在河里舀上半桶清水,架起火来就开始烧水煮鱼。他们把合在糯米饭里的豆豉拿出来和着鱼煮在竹筒里去,在配上些鲜嫩的水蕨菜或是水香菜,等竹筒发出“嗞嗞”沸腾声后,那股鱼和着野菜的原始香味就弥漫在整个河边。那是一股至今还悠悠飘在叶亮梦境里的香味,也是叶亮童年最幸福的香味。

南定河、南磨河、放牛、同伴、学游泳,抓鱼、乌龟,蛇、英叭等等这些家乡的景、物、人和神在叶亮的脑海里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过去,最后在她的大脑里所有这些景象都化成了一个影子,那就是曾祖父布陶依团。曾祖父头发是银白的,眉毛是银白的,胡须也是银白的;他两颊苍瘪了凸显出来的下巴尖得像把锥子;牙齿没了,鼻梁塌了,两只眼珠却透着异样的光芒;他曾经魁梧的身材,在120年的光景里被时光雕琢得只剩下一把苍老的骨头。现在他病了,他要掉拽下叶亮去往西天佛国,他珍藏在神龛下的小木夹里那些光泽不太明亮的乌银只有23坨,他的愿望是攒够24坨后铸造一份礼品敬献给佛祖,这是他一心向佛和毕生的愿望。明天同行的傣家艺人们就要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起为远在故土的曾祖父祈福……想着这些,叶亮再也无法入睡了。

一想到曾祖父,叶亮就觉得离开老人来江南小镇参加傣族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手工技艺展演活动,似乎是在逃避什么,心里充满内疚感。是恋人吗,还是家乡?叶亮说不上来,她只知道这次的展演机会来之不易,这是她第一次离家乡这么远的出行。

来开展这次边地傣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间手工技艺展演活动,在很大程度上与一个叫李文的人有关。这个人的前半生几乎都是身背一个小药箱,不分黑天白日地行走在勐傣坝的村寨里,做过接生员,医治过虐疾病,赶走了勐傣坝大部分的屁迫鬼(打摆子)。勐傣人说他是个好莫芽(医生),是混松(魔鬼)的克星。后来,他也在勐傣坝娶妻生子,把自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勐傣人。因为工作需要,因为勐傣人民的信任,因为赶走了屁迫鬼,李文也就成了勐傣地方的主政人物之一,成了勐傣人心目中的“召”。李文喜欢勐傣人自己造的纸,勐傣人烧的古老土陶,还有精美的刺绣、漆器、篾器、蒲葵扇、牛角琴……波告村布陶依团一家的传统造纸技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特别是叶亮在传统的造纸技艺上融入的现代艺术风格,更是让李文大为赞赏。因为民间技艺他与依团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叶亮亲切的称他为李伯伯。这次叶亮去江南小镇展演勐傣传统的造纸技艺,就是在李文与省文化厅的多方面沟通协调下,由勐傣、车里、勐卯等几个傣族聚居区与省文化厅共同主办的勐傣民间技艺展演活动。

之所以把展演点选在汉地的江南小镇,是因为那里宣传面广,民族文化能与汉文化水乳交融在一起。为了把这次展演活动举办得有声有色,文化厅特意派遣了工作经验丰富事业心较强,工作满怀激情的年轻干部杨逍来负责。勐傣坝与叶亮一起去参加展演活动的都是一群非物质文化的传承人,还有与勐傣坝同根同源的勐卯和车里的一群民间手工技艺大师。他们在江南小镇都共同展演着百越民族古老的造纸术、刺绣、漆器、篾器、乐器等民间工艺,算是给与百越民族相隔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送去了一处弥足珍贵的文化盛宴。展演工作在杨逍的组织带领下,一群边地艺人们相处得就像一家人,古老精湛的民间技艺展演活动吸引了不少中外游客,惊艳了江南小镇。

想想对勐傣有着巨大贡献的李伯伯,再想想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现在却生病了的曾祖父,还有江南小镇展演的情形,叶亮身躯虽然躺在床上,可她的潜意识却索性打开了窗帘。窗外一盏盏明亮的路灯拉着淡黄色的光晕,向天空中或明或亮的星星投去温暖。突然有一颗星星流淌着亮晶晶的眼泪,从星空高处滑落下来,慢慢向叶亮的窗前靠近,那些明亮的光芒渐渐变成乌黑锃亮的光,慢慢飘落在叶亮的怀里。啊!原来是神龛下布陶依团的小木匣子。叶亮连忙打开小木匣子,一堆发着锃亮光芒的碎银子毫无规则而又惊慌地躺在里面。叶亮轻轻地抚摸它们,细细地数着它们,不多不少正是23坨。每一坨银子都好像被木夹子闷坏了,它们一个个张着青亮的嘴巴吐着锃亮的光芒,毫不相让地挣着要向叶亮诉说曾祖父收藏它们的每一个故事。其中一坨个头稍微小一些全身冒着锃亮光芒的银子,跃到叶亮眼前,毫无争议地诉说它与依团的故事。于是,叶亮的时间和记忆又被拉回到布陶依团在安雅召(土司爷)做大赕(佛教里施舍的盛会)的那些陈年往事中去了。

据说勐傣地方做大賧一般是几十年不遇一次的盛会,根据勐傣安雅召的旨意,那次勐傣各勐的各个召法、召朗,以及下设的大小村寨的布格都要备足课赋来朝拜。安雅召的课赋太多了,比比皆是的有茶叶、甘蔗、大米、腊肉、鸡、猪、牛、羊、鱼等,较为珍贵的有金杯、银碗、大象、马鹿等,样样都馋得可以让人看红了眼睛。送往洼专勐(官佛寺)的有瓷器、漆器、篾器、幡巾、白棉纸、贝叶经等,样样都依附着让魔鬼畏惧得肝胆俱裂的法气。

做大賧中, 在佛爷引领下,安雅召要亲自到洼专勐,和所有人一样脱掉鞋子在佛爷的引领下走进佛堂大殿,按照自己的身份打坐在相应指定的位置上,听高僧们诵经。洼专勐里点起了一排又一排数不清的蜡条,烛光照得佛堂中央佛祖神像熠熠生辉。一打一打由白棉纸誊抄出来的经书,还有许多已经被翻得破损的贝叶经,被佛爷和僧人们一本又一本的念完。勐傣城里的信众,他们也加入了这场盛大的祈福法会中。他们自觉地带着草席,来到洼专勐的佛堂聆听佛爷诵经。佛堂里坐不下了,他们就在洼专勐外面的露天广场上,垫好草席盘腿打坐好,手里拿着蜡条和米花,听着僧侣诵读的经文不时跪拜抛洒米花。佛光和着朗朗地诵经声在所有跪拜的信徒头上缓缓升起,向勐傣城上空的天际射去。于是天神、勐神、山神、谷神、路神就在这些佛光里显身。它们个个慈颜眉目地聆听着佛爷给它们诵读的祷告词,接受了人们虔诚的跪拜,随即挥手向勐傣地方洒下了无限的祥瑞之光。

在这次做大賧活动中,整个勐傣城白天人山人海,夜间也是灯火通明,到处人来人往。许多没能挤进洼专勐里跪拜的老人,都会拿出自己积攒了多年的碎银子,在大街上购买了许多小鱼、小虾,甚至是田螺,他们把这些购买来的生灵放生到穿城而过的大河中去。他们在河边、白塔下跪拜佛陀,默默为自家的亡灵滴水祈福,默默祈祷今生的苦难定能换得来生的吉祥安康。

四面八方、各村各寨潮水般涌来的年轻人,都汇聚在勐傣城中央的白塔广场上。男人们多数穿着无领对襟或大襟小袖短衫,下身着长管裤,以白布、水红布或蓝布包头。肩背着象脚鼓,手拿着锣鋩,三五个一群,围着大大小小的白塔,模仿着各种动物的身姿步伐跳着刚劲有力的舞蹈,把象脚鼓和锣鋩敲得震天响。女人们则身着紧身短上衣和长筒裙,系一根银腰带 ,显摆着他们婀娜多姿的身段,围着象脚鼓分年龄和群体各自跳着孔雀舞、马鹿舞、蝴蝶舞等古老的民间舞蹈。在做大賧的日子里,大家都不必去理会那些农耕工具,不必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祈福的日子人们都得学会忘记痛苦的劳作,把自己快乐的灵魂献给头顶上主宰着他们的神灵们。

在整个做大赕的活动中,最让依团感到兴奋的莫过于安雅召府里每天都要蒸七大甄子糯米饭,然后用芭蕉叶或柊叶小坨小坨的包好,拿去大街上当街发放过往的人群免费食用。这是做大赕过程中绕不过去的一个仪式,是佛家真正意义上的赕(施舍)。每天城里不论有钱还是没钱的人家,就算是饥肠辘辘的穷人,也都会尽自己所能,把家里的糯米蒸好包好拿去参加赕。有的人家把积攒了几年的糯米,无偿捐赠给安雅召府邸,由他们统一拿去赕。信徒们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施舍得越多,来生就会越幸福。在给过往人群发放糯米饭包中,信徒们还会在个别糯米饭团里包上一小块红糖,有的甚至会包上手指粗的一小坨银子。如果被施舍的人谁吃到了糯米饭团里的红糖,那他将在来生无灾无难,现实中的生活也将吉祥如意。当然,最幸运的就是吃到糯米饭团里包着银子的人了。据说佛祖给了虔诚的勐傣人一个成佛的机缘,那就是如果能在做赕活动施舍给信众的糯米饭团里吃到银器,并攒足24坨银器,用这些银器来铸成一件佛祖使用过的法器赕给佛祖,那他的来生就不用再轮回人世间受苦受难,而是直接去往西方极乐成佛了。所以,只要是条件宽裕一点的人家,在做赕的时日里都会毫不吝啬地把家里不多的红糖和稀少的银器包在糯米饭团里,拿去施舍给有佛缘的过往来客。在施舍给别人的同时,他们也期盼着得到别人的施舍,期盼着吃到珍贵的银器,攒够数量做成一件佛祖的法器去献给佛祖,成就自己成佛之路。

就在那一次做大赕活动中,依团的母亲把家里积攒了大半年的小半箩糯米,分几次蒸熟后用柊叶包成几十坨饭团,拿去当街施舍给信众了。其中一坨里,八叶还把珍藏了半辈子的一小坨银子包在中间,不知道那包糯米饭团被那个有缘人吃到了?平日里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依团家,为这次大赕倾尽了善心。冥冥中,他们感触到了佛祖向他们投注来的无限慈悲之光。在做大赕的前六天里,依团吃了无数个饭团,但都没能吃到一块红糖,更别说是银子了。就在神灵的指引下,在做大赕的最后一天正午时刻,依团遇到了一个和自己母亲年纪不相上下的咩陶,她一脸慈祥地来到依团身前,谦和地递给依团一包用柊叶包得颇为精致小巧的糯米饭包。依团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接过饭包,一股糯米饭香甜的气味和隐隐约约感受得到存在着的五彩光环笼罩住了他。依团抬起头来要向咩陶致谢,可咩陶的身影已经全无了。依团相信他是遇上了佛菩萨。当他打开糯米饭慢慢地咀嚼时,果然吃到了一小坨小拇指粗的银子。那坨银子在黄白相间的糯米饭中间散发着锃亮的银光,顿时极乐的佛光就照到了他的头顶上。这就是依团平生吃到的第一坨银子。吃到了这坨银子的依团也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佛,最后把自己也活成了神!那时候,依团也只是一个十几岁出头的毛小子。

在无限潜意识的回忆与思念中,夜空慢慢下沉,所有的星光在逐渐靠近窗前的叶亮。说具体一点,是靠近叶亮怀里抱着的小木匣子。叶亮意识到,她已经抱着小木匣子冥想了许久,那23坨碎银已逐渐熄灭了它们锃亮的光芒,冷却了炙热的气息,在小木匣子里沉沉入睡去。是时候把它们还给夜空了,这些都是爷爷从人走向神的天梯,她不可以贪婪地占有它们。于是小木匣子在夜空下渐渐上升,而叶亮却慢慢在下沉。最后在公寓窗前的灯火阑珊下,叶亮的潜意识发现自己修长的身躯如若一条美人鱼,早就在席梦思床上入睡去许久了。

清晨,太阳还来不及染红东边的云彩,在江南小镇的黑龙潭边,一群衣着别样的异乡傣族民众,跪拜在一棵古老婆娑的菩提树下,他们借着他乡的菩提树,为家乡的亲人祈福和祷告。蜡条的青烟在菩提树下袅袅升起,与天边的红霞接壤在一起。浪摆上的经书和用芭蕉叶包裹着的茶叶、烟草、盐巴,显露着傣乡特有的气息,撒豪里的芭蕉、谷花、糖果、白线异样地显眼。老菩提树粗大的主杆上已经用白线缠绕着与人体等高的芦苇杆。五彩的董刺绣着一幅幅佛经故事,一面面挂在菩提树四周,与天上出现的彩霞遥相呼应。土陶里冒着一股股茶叶的清香气息。郎朗诵经祈福祷告声,溶在众人虔诚地跪拜氛围里,从老菩提树下向整个黑龙潭扩散开去,向上传到了霞光万丈的乾坤之上,向下通过老菩提树的根须扎入了大地的深处。傣乡的儿女在异乡的祈祷,通过菩提树连接天地,冥冥中与勐傣的山山水水相连在一起。在祰词中,一群傣家男女老少双手合十久久地跪拜着菩提树,用他们民族特有的方式为远方的布陶依团送去了最虔诚地祈祷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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