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文化
治穷窝

治穷窝

/杨茂芳

未曾过完春节,还在凤庆老家的岳母跌倒骨折,疫情阻隔不能看望,心急如焚。疫情缓解,归心似箭,由边关“黄金口岸”赶往内地“滇红之乡”。服侍几天岳母后,表兄罗家志相邀,欣然答应造访,由表侄阿康用摩托车来接。

摩托车由九曲十八弯的山麓俯冲到谷底,好在都是水泥硬板路,虽窄犹稳。岔入羊廐山村民小组的6公里土路,就不那么乐观了,摩托车由谷底蜿蜒盘山而上,颠来簸去,坑坑洼洼,心惊胆颤。尤其是爬坡遇沟,稍有不慎就有车毁人亡的危险。“前几天下雨,路被冲烂了,表叔您放心,不会有事的。”好在阿康胆大心细,已经练就了过硬的摩托车驾驶技术,歪歪扭扭,攀坡越坎,终于安全到达阿康的家。

“250多年前,我们罗家祖先由六五故小村来这里放牧,用松树圆木架了间楞木羊圈,颇感环境不错,就在这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取名羊圈山。后来地名普查,可能工作人员听不懂方言,写作羊廐山。意思虽不错,但读音有区别。”阿康的父亲罗家志,快言快语地打开了话匣子,“沉寂万年的险峰绝壁瞬间活跃起来,遮天蔽日的老林里羊羔咩咩,猎狗旺旺,烟火袅袅。从老祖坟碑心考证,我们罗家已经来了十二代,李家比我们晚来一代。”

尊重地名来历,允我称呼羊圈山。其实羊圈山对我而言并不陌生,羊圈山蜗居于云南省临沧市凤庆县新华彝族苗族乡第二高峰牛肩山右侧腋窝下面。羊圈山的跌水箐瀑布颇为有名,它是新华彝族苗族乡境内最壮观的瀑布,发源于新华乡政府驻地以东20公里处牛肩山原始森林中,左倚二吗支村民小组,右邻羊圈山村寨,背靠“古木苍藤暗两洼”的牛肩山。瀑布跌坎前有一泓约1200平方米的天然水塘,水塘四周奇花异草遍布,参天古木林立,兽来禽往蛇出没。瀑布“飞流直下千余尺,浪花起舞似飘带;飘带犹如挂垂帘,垂帘后面藏溶洞;垂帘银珠纷纷落,玉盘相接溅芭蕉。”跌水箐瀑布在悬崖绝壁间一展风姿绰约后,便温顺贤良地躲进了灌木葱翠的羊圈山河和二吗支河,最终融入黑惠江百里长湖的怀抱,投奔澜沧江,为小湾电站奉献产电绵薄之力。

我第一次进羊圈山,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生产队建盖文化室,到羊圈山河砍木料,生产队长派我和另一位长我6岁的大哥去守木料,坐漾江一林场的运木料车进羊圈山河。看看粘在陡坡上的民居,看看前面坡、后面坡、左右坡,走出家门都是坡,深感不可思议。好在有合抱粗以上的参天大树陪伴,有清澈见底、水声悦耳动听的羊圈山河陪伴,有禽兽打闹嬉戏的天方夜谭般秘境陪伴,方才不觉得孤独无聊。

那年我17岁,和我守木料的大哥名叫罗文芳,早已作古。我们就住在罗家志表哥家,那时他在把者吾小学任民办教师,还是一名未婚的帅小伙。就在我们进驻他家的一个月前,他家不幸遭遇火灾,正房被火烧焦,临时搭棚食宿,面楼茅屋是最好的住房,他住左格,文芳大哥我俩住右格,中格既是客厅,又是书房。从外观上看,家已不像家,正房被烧了,面楼茅屋略显破烂。但走进庭院,走进屋里,却让人耳目一新。庭院百花争艳,清洁舒坦。屋内报纸装裱,时尚画报熠熠生辉,文房四宝摆放有序,干净整洁。可见家志表兄有骨气,有志气,乐观向上。

“把者吾学校1971年开办,服务羊圈山、二吗支两个寨子,第一任教师是李光才,我是第二任教师,任教时间是1972年春季到1979年秋季。”如今已是脸宽体胖,头发杂白,身材魁梧的家志表哥,唤回了我的遐想。喝过原生态的手工绿茶,休息片刻,便听到他家新盖的楼房里好像有教师在授课。原来是他的两个孙女在听网课,两个孙女都是他长子阿康的孩子,老大罗永萍在凤庆三中读高三,老二罗永茜在凤庆二中读初三。表哥的次子朱建华,在凤山镇任副镇长,儿媳妇在滇红公司上班,小孙子上幼儿园大班。长子阿康和儿媳妇在浙江某高速公路桥梁建设工地打工。新冠肺炎疫情阻挡不了莘莘学子的求知欲,自网课开学以来家里有信号就在家里学,家里没信号到屋顶、到山上找信号学,很多家长及时装宽带,增加流量套餐,给孩子上网课提供方便。岳母所在的村子也是如此,小舅子就为侄女侄子装了宽带。

“2005年撤点并校,把者吾小学撤了,最后一任教师是代课教师,二吗支青年马雪涛。”表兄家志感慨万千。

说起阿康,家志表兄解释道:“孩子生下来,老人说得找一个能写会算的老干爹。我就想到了在六五小学任教的廖子承老师,把他请来,给娃娃取名。他说应该让孩子奔小康,谋幸福。于是就取名廖福康。嘿嘿,还让他给说中了。”是啊,从1978年廖福康出生到现在,华夏大地村村寨寨发展变化恍如隔世,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羊圈山亦是如此。

罗家志属猴,1956年生,原以为他是老牌初中生,没想到他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1966年,母亲病故,正在上小学三年级的他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但他爱看书,爱学习,遇上不认识的字查《新华字典》。1970年担任生产队记分员,认识了不少的农事方面的字。1972年,经罗德厚老师推荐,成为把者吾小学的民办教师。1979年秋季,因为家里接二连三发生不幸,老老小小需要照顾,申请辞职回家。但羊圈山生产队长的重任,却又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带领村民引水架电修公路,发展产业谋增收。1988年8月,利用漾江一林场付给的集体山林“山本费”,户户架通了自来水;1992年政府投资的村村通村组公路修到村脚白岩子河,他发动村民投工投劳,修通了连接白岩子河的公路。1999年家志表兄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2000年10月至2004年5月老将出马,任沙帽村民委员会副主任,由罗家伟接任村民小组长。

对于我来说,1981年至1990任沙帽大队文书、党支部副书记期间,去羊圈山的次数数不胜数。但唯有两次让我记忆犹新,一次是1981年春季,刚当上文书没几天,就和我们大队的信用社会计去羊圈山二吗支分红。天麻麻亮,信用社会计我俩带上账本,背着一捆拾元伍元贰元壹元、五角贰角壹角、伍分贰分壹分的钞票和国币,饮着徐徐凉风,沐着暖暖晨光,前往羊圈山二吗支。约莫过了两个小时,我们走进六五河。“啊表,东西你背去,没有岔路,顺河进去就是了。我们去把者吾小学吃早饭,诺,把者吾小学就在两座高山中间的那个小平台。早饭菜我弄来。”听从表哥(信用社会计)安排,我有些心惊胆战地顺河逆行。很多路段根本没有路,要么挽起裤腿淌水,要么选择石块跳来跳去。河水潺潺,鸟声清脆。建嘎嘎(鹧鸪)在丛林里“嘟鼓劲嘎嘎”占山为王,土画眉“古句句句句古句句句句”躲在深沟大箐不愿出来,布谷鸟“布谷布谷”在村前寨后的大树上磨面冲碓(布谷鸟啼鸣摆尾的姿态,长辈们说布谷鸟摆尾上下弹跳像冲碓的年景稻谷丰收;布谷鸟摆尾左右摇晃像磨面的年景苞谷丰收),拖百灵“唱唱唱、唱唱唱”,托着美丽的长尾巴在林子里飞来飞去。40分钟后,把者吾小学到了,鸟声兽声此起彼伏,很多叫声闻所未闻。

民办教师郝文儒欣喜若狂,布置好一到三年级的作业,忙着烧水沏茶,忙着淘米煮饭。“难得啊,难得。这个学校去左边的羊圈山是40分钟,去右边的二吗支还是40分钟。除了这些娃娃,没有人来啊。”平时的孤独和眼前的喜悦交织在郝文儒青春年少的脸上。

郝文儒要杀鸡,我不让他杀。我说早饭菜会计表哥弄来,煮好饭就行了。饭是“金裹圆”饭,又叫“金裹银”,先将大米煮烂,然后合上苞谷面,用筷子使劲搅拌,用炭火焖熟,又嫩又香。待郝文儒煮好“金裹圆”饭,会计表哥也提着两只建嘎嘎乐呵呵地拢来了。拔毛,开肠破肚,砍剁,不过10分钟,一钵头颗粒如麻子般大小的香喷喷的建嘎嘎肉就上桌了,大伙就这样美餐了一顿。

会计表哥是用油子将两只建嘎嘎诱来的。每逢春季,山里的建嘎嘎占山为王,尽职尽责地守护着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不允许别的建嘎嘎越雷池半步。会计表哥放好油子,接好猎网,躲在树蓬背后,口哨一吹,油子就“嘟鼓劲嘎嘎嘟鼓劲嘎嘎”狂叫起来,争强好胜的“山大王”便中计落网。

午饭后,会计表哥我俩到羊廐山分红。表兄罗家志时任生产队长,他已从老家分户出来,一间土木结构的三格两楼正房刚盖不久,尚未装修。晚饭后,二三十号男女老少挤满了屋子,这家8块,那家10块,最多的也不过60元。还要扣贷款,还借款,到手的现金所剩无几。忙忙碌碌大半夜,父老乡亲一年的辛劳,“三文铜钱摆两路,一是一二是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了一个交代。

再一次就是1983年暮春。那年开展集体财物大清理,我和工作队员茶映林,承担了上村、二吗支、羊圈山的财务清理任务。凤庆广播电视局汇来3笔稿酬,总共是一元五角钱。午饭前到羊圈山,饭后觉得还有时间,大半天闲着无聊,便约上茶映林到新华邮政所领稿酬。羊圈山到邮政所要走4个小时的山路,一段登天似的上坡,一段略显平缓的下坡。在供销社食堂吃晌午,米饭半斤粮票两角钱一碗,葱花汤五分钱一碗,回锅肉五角钱一盘。一元五角稿酬,刚够我俩一餐。茶映林买了两瓶菠萝汽酒,两个馒头,以备途中充饥。

天色渐晚,匆匆赶路。行至牛肩山半腰,我们看到了挂在巨人(牛肩山)腋窝下肋骨间的羊圈山。

“我俩从这里下去怕是更近?”

“你给有走过?”

“走倒是没走过,但看着应该走得通。”

“怕还是大意不得,迷路就更麻烦了。”

“时候不早了,我俩就大胆试一回吧。”在我的执意要求下,映林兄同意我的意见抄小路走。

一个小时后,月光灰蒙蒙地布满了山川河谷,隐约可见的羊肠小道,先是越来越模糊,最后干脆不见了。没有了路,我俩看着羊圈山的方向,猕猴般攀藤坠枝,弹跳着,悬空着,顺着不见天、不见地的河岸往下俯冲。迷路偏逢夜间雨,刚才的朦胧月光悄然消失,眼前一片漆黑。时不时有忽闪忽闪的萤火虫犹如猛兽贼绿的眼睛向我们逼近。两个人的夜路,走在前怕猛兽在拦路,走在后又怕猛兽抓你一把。越怕越见鬼,一对绿豆大的贼绿眼光与我对视,我再也不敢走在前。

“还是你走前吧,我怕带错了路。”

“哦,不能走了,下面好像是悬崖。”刚换位分分钟,映林兄划亮火柴,仔细一看,原来我俩已在悬崖边缘的藤蓬上,丢下一颗石子,老半天才听到石子落入水潭的回声。

“相当危险,就地歇息!”映林兄当机立断。在选择歇息地点上,我俩又发生了争执。映林兄选择在一块大石头下,他说在大石头下歇息,免得雨淋。我呢暗自思衬,在大石头下歇息,熟睡时会不会被猛兽吃掉。我主张在大树前歇息,脚蹬大树,背靠陡坡,还是不睡着的好。但不敢直说,仅以大石头下恐怕有蛇为由和他争辩。他尊重了我的意见。

映林兄长我两岁,关键在于他善于走南闯北,经历的世事比我多。每人一瓶菠萝汽酒,每人一个馒头,就算是丰盛的晚餐。他读懂了我惧怕的心里,试图用他的故事缓解我的惧怕情绪。不知是旅途劳累过度,还是菠萝汽酒微弱的酒精作用,我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是果子狸“务户务户”的怒吼声将我从睡梦中吓醒。映林兄的故事讲得正有劲呢:“鼓起勇气,仔细一看,那刷刷的响声,根本不是什么鬼撒沙子,而是大头蚂蚁在树叶间摆尾……”

“您在说什么?”

“你不听我讲?”

“我睡着了。”

“我白讲了半个晚上。”

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有些惨了。映林兄不再给我讲故事,而是呼呼大睡。那些奇形怪状的兽吼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实在害怕了,就双掌拼作喇叭,对着羊圈山“嗷耶耶处除——嗷耶耶处除”(老家呼唤狗吠的方法)呐喊,羊圈山寨子的狗就狂吠起来,一波连一波在山谷间荡漾,由河底回响到半空,奇形怪状的兽吼声渐渐消逝。

担惊受怕的拂晓,我想起了家志表兄曾经给我讲述的跌水箐瀑布的传说。说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一位好吃懒做,穷得叮当响的老汉做了一个梦,梦见跌水箐岩子变成了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告诉他,他的眉毛全都是金条,愿意赐他一根金条,帮他改变命运。次日清早,老汉找来麻绳,带上十字镐,攀爬到跌水箐岩子最高处挖“眉毛”。挖了一根,老汉觉得太少,再挖就挖到了圣诞老人的眼珠子,狂泻喷射的泪水,冲断了系在老汉腰上的麻绳,将老汉冲入谷底,后来就有了跌水箐瀑布。

那天早上,映林我俩弹跳着,攀爬着,飞舞着,折腾了大半个早上才安全到达羊圈山。

漾江一林场1969年进驻羊圈山,1970年正式伐木,1986年撤出。林场刚刚撤出后的1987年、1988年、1989年,砍伐枕木对自然生态破坏很大,跌水瀑布不见了,积水潭消失了。从1994年开始,表兄家志一方面发动村民栽核桃种核桃,一方面动员村民少养羊少养牛或实行圈养,再一方面推行科学养猪,熟食改生食。现如今,羊圈山的山林绿起来了,羊圈山的河变清了,消逝多年的跌水箐瀑布有望重现美丽。

家志兄的感人之处就在于不但在其位谋其政,而且虽然不在其位,却还在为羊圈山16户农户79名村民谋脱贫、谋幸福。2005年3月家志兄争取到村村通项目,户户架通了大电网电。时隔不久,瓦屋旧村修通了通往乡政府的公路。这条公路就从羊圈山背后通过,他发现,羊圈山村民到新华乡政府上街办事,孩子到新华中学上学,从沙帽村走,骑摩托车需要一个半小时。而从旧村公路走只需要40分钟。2007年,他带领村民加宽马路,可让摩托车通行,2012年11月,征得全体村民同意,除了两户受益不大的单家独户少投或者不投外,其余14户农户户均投资1万元,挖通了5公里连接旧村公路的公路。

初春时节的羊圈山,村前寨后密密麻麻的核桃树尚未抽枝发芽,一树树都是光杆司令。远处的灌木林,倒是郁郁葱葱,景色不错。家志表兄我俩,边赏风景边交谈。羊圈山16户农户,只有4户养羊,约200只。烤烟因为地里长满了核桃树,2017年以后就没有人种。2017年核桃鲜果每公斤15元,核桃收入16万元,收入最高的两万多,最少的三四千。2018年核桃市场价开始下跌,2019年每公斤仅8元,但整个村子核桃收入还是在10万左右。打工收入是羊圈山脱贫致富的重要组成部分,2019年有15名青壮年外出打工,每人苦回来两万左右,多数去浙江广东。养殖业收入最多是茶正清,单家独户,饲养条件好,每年有万把元收入。野生菌收入每年也有4000多元。

说到茶正清,家志表兄颇为自豪。他说过去一说到羊圈山二吗支,人们就毛骨悚然,有人曾经把“把者吾小学”称作“威虎山小学”。偏僻蔽塞,旷野落后,没有大学生,没有吃公家饭的人。现在不同了,你看就是这躲藏在峡谷深处的茶正清家,飞出了金凤凰,腾起了银蛟龙。儿子北京经济管理学院毕业,当兵服役,退伍后又在北京继续攻读研究生。女儿,大学毕业在昆明一家建筑公司当会计。还有罗家伟家,儿子大学毕业在甘肃当兵,2019年转士官。李永勋的女儿去年临沧教育学院毕业。羊圈山目前有在校大学生4名,在校高中生3名,在校初中生2名。

2019年6月23日,表兄家志补选为沙帽村党支部委员,他说整个沙帽村15个村民小组,不通硬板路的只剩下罗家、李家、二吗支、羊圈山4个村民小组,他要尽力争取外援,不惜聚集内力,借助乡村振兴的力量,铺通硬板路,让这些穷乡僻壤村庄更靓丽,村民更富有。

“要迎着晨光实干,不要面对晚霞幻想。”在由羊圈山回岳母家的路上,我想起了英国历史学家、哲学家卞莱尔的这句名言。是啊,羊圈山的脱胎换骨不就是表兄家志不幻想、不空谈,带领村民奋发实干“治穷窝”的结果吗!


关于我们 | 广告服务 | 编辑部邮箱 | 网站声明 | 联系我们 | 网站管理
滇ICP证:滇ICP备2000081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编号:53120180022 滇公网安备:53090202000016号
前置审批:云新网前审字2008-17号
互联网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883—2123208;举报邮箱:lincangjubao@126.com
临沧市广播电视台主办 联系方式:0883—2127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