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言的诗
‖ 鲁言
无名河
不像黑惠江、澜沧江的名字
来得响亮，我看见你的时候
你就在那里，流淌
和蒿草一起荣枯，和山花一起开落
太阳撒下金豆，你化成草尖上的别针
把暖冬缝补，星星是你放飞的萤火虫吧
从小浪花晶莹剔透的笑声里
可以猜到几分
几个小石子看你的眼神
有慌张，有无所谓。它们一路跟随
在被你的软磨硬泡中，它们放下棱角
“跟我走吧，我会把你们带出这深山”
“你的梦想是大海，而我们的存在
只会是你的绊脚石”
“我们跟你在一起，只会消磨我们的意志
打磨我们的棱角”
它们小声地说话，而山谷寂静
静静的山谷里，我一个人置身事外
一个黄昏撞过来，我潜入黑夜
抓一把星星的眼，渡我自己到对岸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身上
已是遍体鳞伤，棱角的伤口滴着血
雪，落在故乡
二十八年前的雪，落在故乡
第一次看到雪，我惊异于
它太像我碗里偶尔掺杂的
数得过来的米饭……这种甜蜜和幸福
只不过奢侈地想想而已
我要离开家了
母亲背着柴火，我背着书包
小黑狗跟在母亲屁股后
我们朝村外走……雪咯吱、咯吱地叫
仿佛母亲的叮咛：清清白白做人，这是底线
黑白，是非，曲直……使我受益匪浅
第二次见到雪，已是二十八年后
也落在故乡，落在
2013年12月16日的深夜里
所有人都惊异于这雪落的时间
……母亲一个人独自承受
这雪，白花花的礼葬
之后的这个日子，像一道坎
我跨不过去，母亲跨不过来
……这些年，一提到雪
它就像钉在身体里的一枚钉子
和我的躯体一起
锈迹斑斑
草在长
妈妈说：从来没有见过
长这么大的草
与庄稼齐腰
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
已与草纠缠了七十个春秋
这个时候，我最应该在母亲身边的
只是，电话这头
我无意中，听到
一些草在窃笑
小学校
我回到小学校转了一圈
四十年后，我回到
废弃了的小学校转了一圈
迎接我的是两棵大青树，它们
一左一右，站在小学校的操场边
两棵青树，分明就是两把硕大的笤帚
掸去我一身的俗气
它们把风绑在自己身上
见我来了，它们使劲地拍手
整出热闹的场面
站在操场上，仿佛我越变越小
瞬间，大皮球在操场上飞跑
合着一群玩疯了的影子
夕阳偏西，热闹慢慢静下来
鼾声把一天的疲倦丢进母亲的怀里
两棵青树
两棵大青树，一左一右
在小学校的操场边站着
一直在守着这间小学校
我看见它了，它却看不见我
因为我没有美女那么美，没有
丑人那么丑
开个玩笑而已，其实
它只对它最亲密的风打招呼
风一来，点头哈腰，摇首摆尾
有时哈哈大笑，有时轻声细语
四十年前，它们站在这里
四十年后，仍就站在这里
这里是它们的家
四十年，是我走过的路
它们站在原地，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四十年
站在原地，什么风雨不有经历过？
而我转了一圈，经历了多少风雨？
稻草
我给老牛一把干稻草
老牛给我一枚口香糖
就这样，我们自个儿嚼着
我给老牛一枚口香糖
老牛给我一把干稻草
就这样，我们交换了收成
它嚼我的口香糖，我嚼它的干稻草
嚼着嚼着：仿佛我就是一头老牛
不知道老牛可把自己当成我
嚼稻草，等于嚼水稻的骨头
我宁愿是一株水稻
站着，抬头：看到的是另一个我
一个睁着眼的瞎子
他真的很像我，比双胞胎还像
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我不是孙悟空，自然没火眼金睛
把自己看穿
站着，低头，看到的是还原的我
一个真实的我：
我嚼着米饭
老牛嚼着干稻草
光的背面
落日压下来，天边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是所有逐日者的归宿
一个背着太阳的人，正朝着
光的背面走去，天空
阴云变幻
一阵雷声滚过，密密的雨
填满了一塌再塌的缺口
南方
南方有什么？
南方有高山峻谷
有奔腾咆哮的大江大河
南方有什么
南方有云南
云南的临沧，有一个我
他的卑微，出乎你的想象
如果你喜欢看星星
那我告诉你也无妨，可能
又让你失望了
一路向西
滇西这边的水，往南流
澜沧江，怒江，金沙江，往南流
一座座切开的大山里
它们奔腾，咆哮，它们气势磅礴
它们又深埋山谷
它们与阻挡它们前进的一切障碍较劲
唯独我身体里的这条小溪，晕晕乎乎
摇摇晃晃的一路向西，偶尔低吼
更多的是默默无闻
一条内陆河，就这样消失在
自己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鸟窝
秋天，越来越深
浓荫褪去后，树的枝干竞相暴露
像大热天光着膀子干活的老汉
擦一把汗，一甩
五百个春秋，已离我十万八千丈
风声很紧，村口
老缅树就在那里站着，呜呜地吼
像我小时候找不到爹娘时的哭泣声
嗓子都喊哑了
一个鸟窝像一颗黑痣
嵌在这棵老缅树的脸上
没有鸟鸣，山坡一片寂静
村庄 寂静
一股寒风塞进来
老缅树又呜呜地吼
鸟窝在树上晃
那哪是鸟窝，分明是母亲
摇篮曲里醒来的摇篮
晕，村庄也在晃
我想用一根 炊烟一样的绳
捆绑住 这村庄
可我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条炊烟
织造的绳
我呆呆地杵着，任鸟窝晃
任村庄 晃
土路
一条弯弯扭扭的土路
斜插在山坡上
一些人和一些事，标点符号般浮现
当年是，牛羊成群，人声鼎沸，尘土飞扬
这条弯弯扭扭的路上
父亲走完了弯弯扭扭的一生
接着是母亲，接着……
一切尘埃落定
天空，飘着无根的云
异乡，我可以遇到故乡来的人
可我，从未遇到过自己
这里是故乡
1
更旷野的蓝色，就在天空
一朵，棉花一样白的云
不停地擦洗，这块蓝布
擦出秋天的霞彩
脏了，就用澜沧江水洗一洗
几只鹭鸶用它那细长的脚
钓得几朵跳动的云，湿漉漉地
在树尖上晾晒
2
乳白色的雾，浓浓的
就盛放在这群山之中，只有阳光
才化得开，这乡愁
澜沧江水一如既往地平静
这与红尘中忙忙碌碌的人产生反差
我站在群山外，由近及远
无数山脉如无数的脚
泡在硕大的澜沧江湖里
濯一世清白……我用什么洗净
这些个凡尘俗世
3
映山红花，杜鹃花，茶花，樱桃花
从山头，一路小跑下来
就在这个冬天
风还一阵一阵，冷的时候
与漫上山坡的蒿草对接
与山坡上的牛羊分享
它们的绽放，不与纷扰的尘世有染
你不来，它也开在那里
我不去，它也吐纳春秋
像一棵草，不管不顾，自己荣枯
这朵花，今夜
是否开进了你的心房
4
风不停地拂过山峦
它似乎有理由搅乱这平静
大寺山脚下，新漭街渡大桥
卧着，很静谧
南北两端，有起程，有归途
有重逢，有别离……匆匆又匆匆
归人或者过客
追赶时间，可惜又被时间追赶
一盘棋，到头来还得出局
5
群山起伏，几声狗吠
咬出星罗散布的村庄
几声鸡啼，醒了三千朝晖
如果可以，我会剪一截瘦了的炊烟
装在邮箱里，寄出
连同老人的咳嗽，小孩的啼哭
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吼上一嗓子
交出眼睛和耳朵
或者远方，或者等待，或者
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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