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文化
奈何大人太难宠(选章)

  第一章 一入官门深似海

隔空挂官名的我,竟然也摊上了大事。

身为官圈里唯一揣着先皇御赐金饭碗的一介女官,今夜收到了大臣们的联名逼迫信,让我去“偷窥”大顷朝的当今皇上!

我必须安慰自己,我的同僚并没有性别歧视,也无心加害于我,然而看着纸上的落字个个铿锵有力,我的气血堵作一团,后悔不应该出去跟他们组饭局,贪嘴饮下那杯桃花酿。

位首的名字我熟悉得很,也扎眼得很,这个人放着好端端的摄政王不做,频频针对于我。我从乡下才到皇城的第一天就有人提醒我,大顷的摄政王不喜欢空降部队,特别是像我这样占着先帝恩泽的摆设官。那时候不懂,若是懂了话中的含义,应该早已摇尾加入摄政王的阵营,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凄惨。

我是先帝亲封的金牌一等护卫,不在御前守护君主安危,反而负责保护好大顷朝廷那位神秘的算命先生。而那位算命先生,便是皇上的当红小狗腿,司天监阮淮。

都说官圈里眼睛最亮的是司天监,通晓最多的是司天监,能在皇上与摄政王之间游刃有余的还是司天监。所以除了站岗司天台,跟着阮淮自由进宫陪皇上游园下棋也是我的日常职务之一,摄政王能想到拿我开刀,也就不奇怪了。

我从乡下县城来到皇城任职,顺便寻找一下失踪多年的未婚夫,这是我入宫时跟皇上谈妥了的。任职之后,圈里人见面若叫我一声“乡巴佬”简直是客气,虽然我尽量收敛粗俗之气,也送过几份薄礼表示友好,但大臣们几乎不愿跟我说话。至于阮淮,我倒希望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话。皇上宠爱阮淮,但我不喜欢他,就是他断了我的升官发财之路。

我十分懊悔:“要是没嘴馋喝掉那壶酒就好了……”

传言皇帝年轻荒诞好美色,可纵观大顷,最能罩我的是皇帝,定我生死的是皇帝,供我吃住的也是皇帝。我应该将他作为我的信仰财神,又怎么能够暗地里调查他屋子里究竟私藏了怎样一朵娇花呢?

懊悔的情绪逆流攻心,眼下恐怕唯有那人,能救我于水火之中。

看着手里的联名书我咬牙拍桌:“来人,备马!”

深秋天色已晚,我骑在摇晃的马背上,碰巧酒劲也上来了,或许正是这股酒劲儿才让我蓄足了胆,深夜来到司天台找人。

司天台位于皇城的最北端,高耸的塔楼矗立在茫茫黑夜中,峭楞楞如鬼魅一般。原本酒后浑身发热,可才下马我便被一股寒流抽去热气,激得打了个寒颤。

住在这个地方的人是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除了吹牛胡扯什么正经事都不会干的阮淮。

我跟他的梁子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便已结下,他嘴巴一张告诉群臣不需要对我有戒心,不需要拉拢,更不需要巴结。因为我这一生官途坎坷,不红不紫,还有天劫。

果然,我讨厌算命的。

想当年就是因为算命的一句话,我至今都没有找到逃跑的未婚夫。幸好县里有人三年前来帝都走商,说见过他在京城胡混,为了寻找到他,我才同意入京为官。然而要想在皇城里获得全方面的消息,打通官圈人脉很有必要,可我还没有成功。

站在门口等了许久,通报的阿九才裹着风衣冒出门外:“薛大人,您今日不是休息吗?”

“我来看看阮大人。”

阿九眯眼一笑:“大人已经睡下了,您请回吧。”

早就料到阮淮会这样,他心里一定还膈应着我前日没有帮他驱逐院子里狂躁发情的野猫,吵得他几宿不得安宁。

我顿了顿说:“你去告诉阮淮,前几日骚扰他的那只母猫,我已经许给东街的公猫,不会再回来了。”

“阮大人说的并不是那件事……”

我一听,心里窝火了:“那怎么不见我?”

先皇的一纸诏书将我从小县城拉到了皇城为官,虽存有私心,但我立誓要好好效忠大顷。若不是阮淮的那一卦,我又怎么会这么不招圈里人待见?圈里人有多不待见我,我就有多讨厌他。

阿九继续说:“大人说,事起缘由,说不定找摄政王最奏效。”

我蹙了蹙眉心中疑惑,还未开口他便知这事跟摄政王脱不了干系,这算命的还真有点本事!不过阮淮在圈里摸爬滚打多年,知道的多,见的也多。

我拢了拢衣领,酒劲在胃里翻江倒海。虽是深秋,但阮淮的这块地皮明显比其他地方阴气更甚。

我强忍住不适,说:“这事跟皇上有关,你可能再帮我去问问?”

听到我提到九五至尊,阿九看了看我,跑进去禀告后回应道:“薛大人,我们大人说皇上安危臣子应当恪尽职守,若您真有心求助,他给您打个折扣,先交上两锭白银当预约费。”

我一个踉跄,险些从台阶上摔下来。好你个阮淮,前前后后从我这里已经坑走了快十两银子了,现在脸皮真是越来越厚!

“我自己进去跟他谈!”

我抓住披风一摔,抽出腰间的大刀准备冲进去。

“呕——”翻涌的胃突然一个阀门关不住,多饮的桃花酿就这样泄了洪,可惜了一壶上等好酒。

阮淮前日说我印堂发黑,我想是的。

 

二日清晨,我涂了好几层粉都没法遮住宿醉后浓郁的黑眼圈,更可恶的是某人还给我开了一张地板清扫费的单子,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虽是一介女武官,但因为先皇遗诏,我可以步入朝堂听早朝,这也是众臣看不惯我的原因之一。我捂着肚子才踏进大殿,一股犀利的目光直逼而来,犹如野豹。

摄政王连华,当今皇帝的小叔。

“薛大人昨晚没休息好?”连华说话非常有节奏,不疾不徐,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去盯着他淡粉的唇看。

见我愣神,他冰冷的声音压了下来,贴近我耳际:“昨晚的桃花酿薛大人可喜欢?”

我对上他细长凌厉的眼,暗叫不好:“回王爷,下官……不胜酒力。”

连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勾了勾嘴角没有再说话,这种无形的压力比他直接问我对联名册有什么看法来得更加汹涌。随着一声上朝,我赶紧缩进了队伍,避免跟他再一次目光接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皇上往大殿上一坐,男神视感扑面而来。

皇室的血统都很好,连原天生不怒而威,王者气势浑然。但因年纪尚轻,眉宇之间总有几分难隐的青涩稚气,这也难怪会被百官相逼,硬生生弄了个摄政王出来。

年轻人血气方刚,皇上金屋藏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连华摄政就摄政,怎么还管人家私房之事呢?

大家都在讨论西北旱灾,我脑仁儿疼得厉害,缩在人群里熬时间。纵酒后吹冷风所遭受的罪,是给贪杯最大的惩罚。

“薛卿可是身体有恙?”清泉似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原本窸窸窣窣的讨论戛然而止。

“你的脸色很苍白呐。”

我闻声愣愣地抬头对上皇上担忧的目光,心里顿时一阵感动。

“回皇上,小臣没什么大事。”我笑得脸上涂的粉直掉渣。

皇上说:“天气冷了,你在司天台当值的时候也要多添衣服,朕会好好吩咐阮卿的。”

我喏喏点头,转而见连华也盯着我,急忙移开目光。

当今朝局分两派,我是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因为百官觉得即使我护卫阮淮,也不见得就是亲皇党。先皇如此恩泽,想必我还是有点用的。

皇上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下朝后你到御书房来,朕有事与你商议。”

此刻连华党的目光如冷箭袭来,众臣一定担心我会曝光他们,然而比起这茬,我更担心自己的命。我贪生怕死,真的不想搅进这一滩浑水里。

朝事还在商议,但这翻滚叫嚣的胃,终是让我没忍住跑去殿外吐了。

等皇上先处理完几份折子,我才被宣进了御书房。他抬头瞄了我一眼,马上露出了笑颜,跟朝堂上的威严简直判若两人。

“赐坐。”

连原笑着摇开一把折扇扇凉风:“昨晚又喝高了?”

这把扇子他从不离手,如今秋色已深,想必是他心火旺盛,绝不会是为了卖弄风情。

我自小爱美酒,喝高的事偶有,但碰上宫廷佳酿,真有些撒不住火了。我挠挠鼻尖笑笑,看着他将扇子往手心一合,向我挑挑眉,眼神别有深意:“昨晚你不当值,但去见了阮卿?”

我心暗暗一颤,起身作揖:“皇上,我没干什么缺德事。”

“嗯?”

皇上鼻音一重我连忙改口:“我……微臣只是……”

连原又摇开了折扇,顺势扯开了些许衣领,我垂眼不敢触视龙颜,只得闷头看地板。

“你替朕护卫阮卿,恪尽职守,但朕听说最近你们两个好像经常吵架呐。”皇上笑了一声,抬起茶盏抿了口茶。“阮大人状都告到朕这里来了,朕不喜欢这样。”

我觉得对不住皇上,刚抬头想认错,便碰上黄色衣领下的一片雪白,细细望去,竟有几点淡红。我连忙低下头,心如撞钟,脸颊烧红,皇上这金屋里藏的真是一朵烈焰娇花啊,太凶残了!

“薛卿你的脸怎么这般红?”皇上不明所以,刚要起身前来就被我抢先。

“因为天气热!”我急切解释。

闻言,皇上眉眼一弯,笑得更是愉悦,配上眼角的泪痣尽显风情。

“朕以为只有自己才觉得深秋燥热。”

他的指节一下一下地弹在茶杯边缘,每弹一下我的心就沉一节。我皇虽然年轻,但气势不输人,折磨人的方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或许他们连家最擅长的就是心理战术。

几个回合下来,我已不成气候,只能硬着头皮道:“小臣跟阮大人关系挺好的。”

“哦?”

对于连原不说实话那就是欺君,实话实说那就是找死,横竖都是死……

“可是阮大人说你深夜喝得酩酊大醉,去司天台骚扰他。”

我瞪圆了眼睛,张口发不出声音,这从何说起!阮淮天天变相整我不算,还敢说我骚扰他?我连忙解释:“皇上,事实并非如此!”

连原眼底笑意更甚:“那你说是什么?”

“我……” 气氛有几丝僵冷,不应该说是诡异,连原摇着摇折扇,冷风徐徐地钻进了我的脖颈,我缩着肩膀空白的脑袋想不出半句说辞。

“薛卿,你之前说来帝都是找未婚夫的对吧?你……是不是看上阮淮了?”皇上眼神意味深长,提醒道:“你要知道求爱这种事情我们城里人比较含蓄的。”

我呸!能说出骚扰的话是含蓄的人吗!

皇上继续叹息:“听说你还当众脱了衣服逼他与你相见?”

“不是的皇上!我……”那不是扒下衣袍去接胃里翻出的东西吗!

“阮卿是我大顷众多少男少女的追求对象,你要搞定他,很难。”皇上笑得人畜无害:“众臣都说你是穷哭了一心要傍大款,不过朕觉得阮淮那种性子你恐怕要受罪呐。”

我欲哭无泪,瞧着皇上小折扇摇得欢愉,忽然严肃起来,说:“不然朕再给你介绍几个世家子弟?”

闻言,我连连请他收回隆恩。连原要给我介绍对象不是一两次,每次都被阮淮整的惨兮兮的,我知道他一定是见不得我好。

之前跟一个走商的贵公子相亲,他二话不说就给人揍了一顿,然后说对方是美色玩腻了所以来找我,我知道他是借机说我丑。后来我又跟一位奶油小生幽会,他连夜让我去当值,说有刺客,第二天人家就说我言而无信,不必再约……

反正,他就是看我不顺眼。不过好在我心里有一个人他是怎么都没辙,那便是我失联多年的的未婚夫,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记过他。

最后皇上让我给他讲了点乡下趣闻才放我出了宫。

步子才迈出宫门,城门守卫大高个儿对我使了眼色:“大人,不知您这次是否看到阮大人的脸?”

我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你只管对你未婚妻说忘了阮淮,我已验证他就是个丑八怪!”

大高个和我默契的嘿嘿一笑。

阮淮哪年入的宫我不知道,据说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也许因为太过神秘,经常会惹得一些不经世事的女人幻想。正说着,阮淮也从宫门走了出来。他衣袂飞扬,背影像极了水乡的那个冬天,在皑皑白雪中静默的人。

我站在宫门口看得失神,大高个又凑近我笑容狡黠:“薛大人,大家私底下说其实你是皇上许给阮大人的小媳妇儿,是不是?”

胸口就像被什么叮了一下,我瞬间乱了方寸:“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是有未婚夫的!”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我脸上不悦,与此相悖强烈的,是我乱撞如麻的心。

 

前脚才踏进府门,管家老爷就朝我兴冲冲跑过来,红光满面:“大人哟,您可回来了。”

我皱眉问:“王伯咱家有喜事?”

老人家摆出一副老夫都知道了的表情,眯眼一笑:“刚才王爷往家里送东西了。”

连华?我眉宇一蹙,诧异地看了一眼围墙那头。画眉戏鸣琴瑟起,想必连华今日确实在府中。

“他送什么东西来了?”

“老朽看了,都是一些上好的药材。”

我叹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看样子他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居然还开始行贿。

“另外……”王伯笑意更甚:“阮大人也派人送东西来了呢。”

“你说谁?”我几步小跑进厅堂,看见桌上成堆的纸卷,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这堆玩意儿是阮淮送来的?”

“是呢。”管家老爷眉眼弯如月,好像每次有男子送我东西他就特别高兴。

其实这也难怪,王伯之前跟着我爹做事,现在又照顾我。自从我乡下未婚夫逃跑之后,我听手下人说,经常瞧见老爷子去月老庙替我求姻缘。可是我很想告诉王伯,普天之下唯有这两人的礼物收不得。

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阮淮为何要送我东西,只能拿起一筒纸卷颤颤巍巍地打开。

这、这不是苏大学士家的二公子吗!

王伯瞧了一眼,慢吞吞打开了所有纸卷,里面画的全是名门贵族家的公子少爷。

“大人,这些小伙真俊呐!比咱们安民县魁梧的大汉秀气多了!”

我瘪瘪嘴,倒是没多大兴趣,伸手打开旁边的小盒子,发现里面是一把精雕细刻的手持镜,镜子外缘好像是用果壳雕刻的,勾勒印花的纹路清晰素雅,很是别致。

“他送我镜子做什么?”果然镜子的下面我发现了一封书信,阮淮的字一贯流利乘风,如同他翩飞的衣袍划出的流线美。但是这个标题实在让我火冒三丈……

《选夫秘籍》以下:

苏大学士家二公子,性格顽劣,脾气暴躁,不可取。礼部侍郎大少爷生性散漫,又沉迷酒色,不可取。张将军家爱子只喜骏马,不喜女人,不可取。户部尚书家公子,有点娘……

这意思是这帝都除了他阮淮就没一个好男人了呗?

我将信纸狠狠捏作一团,一抬头碰巧见到王伯悄悄命人将我的佩刀拿走,我深深呼了口气。

“站住!溜哪儿?”

王伯脸色铁青,凑过来阻止:“大人,不要冲动。”

显然,我还是冲动了。

飞檐走壁越过集市,一脚破开了司天台的大门。院内有小厮在浇花,在扫地,在晒核桃……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我看了片刻霍然变了脸色:“大家快把东西收拾好!”

他们惊恐的表情令我非常不悦,虽然我每次跟阮淮打架,都会闹得鸡飞狗跳,可我并没有伤及无辜。

“大人,您来这么早。”阿九上前一步笑道。

我冷哼一声,架着明晃晃的大刀大步踏进厅堂。

亦如初见,窗前那道欣长的身影令人看不透,仿佛天生的就是一个谜。我从小好奇心重,有时候真想仔细瞧瞧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阮淮站在窗边摆弄着一些雕刻,这是他的爱好之一。厅堂里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雕刻品,似乎都是用核桃壳做的,很好看。

阮淮回身,脸上的半截银面具镀着淡淡的冷光,明晃晃的。

我将大刀杵在地上,微微扬起下巴很是不屑:“阮大人又费心费力的给我操办事儿了?”

“皇上安排的,哪有费心之说。”他单手抱于胸前淡淡说,掌心里把玩着两个圆圆的核桃,语气低沉。“但不知道薛大人究竟喜欢哪一类男子?”

“喜欢个屁!”

我一个县衙小侍卫被拿到帝都做官,平时已经收敛了很多,况且家里从小有帮我当男儿养的嫌疑,这种语调其实就是家常便饭。想我先前在乡下经常跟着衙门里的哥们儿逗姑娘,但这是帝都,天子脚下,我必须洗心革面从个良。

气氛有些尴尬,我笑了两声,甩出那封《选夫秘籍》:“我已经有未婚夫了,阮大人不必再为我操心。”

他淡淡瞟了一眼,咔嚓一声将手里的核桃捏开,淡粉的薄唇翕合:“那又如何,是皇上安排的。”

我转动刀轴,挤出一股杀气:“我只嫁我的未婚夫,别的男子我都看不上。”

他手指一顿,面具下茶色的眸子一亮,不知道为何声音听上去很是轻快:“真的?”

“嗯。”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我,又继续剥核桃:“你这么凶残,若是能娇羞一哭,或许能遇到其他伶香惜玉的人。”

他每说一个字都戳中怒点,更气的是我没办法反驳。

阮淮素来嘴巴毒,所以在朝中树敌无数才会惹来杀身之祸,三天两头有人想害他。如果他能改一改,世界也许会和谐很多。

我怒道:“你什么意思?”

阮淮困惑:“你没有收到我送你的礼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到镜子其实我倒是蛮喜欢的。莫非他是想要追求我?我半眯着眼,脸颊有些烧,斜眼观察他的表情:“所以呢?”

阮淮将剥好的核桃仁轻轻往嘴里一送,决然道:“我的意思是让你好好照照镜子啊。”

这个人的舌头一定是沾了鹤顶红。

我深深呼了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跟他计较,毕竟之后还有求于他。我挤出一个笑脸过去拍拍他衣服上的灰尘:“阮大人,你看咱们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圈里的人,既然是同僚都应该互相帮忙对不对?”

他又扔了一块核桃仁在嘴里,思索片刻,说:“对。”

我眯眼一笑,顺势将他拖到桌边给他倒了杯茶,开始打探皇上的消息。因为最近老跟阮淮吵架,他进宫去玩都不乐意带我。

“最近阮大人很少进宫啊?是不是皇上忙着陪什么人没法……”

闻言,阮淮接过茶杯的手一震,他缓缓侧头看我,面具并没有遮住他刚毅的轮廓:“莫非你瞧上的人是皇上?”

“不!不是!”我慌了神色急忙道:“是摄政王他……”

“呵,原来是摄政王。”他冷淡一笑打断我,低头品了一口清茶。微风撩起他的发丝,面具下睫毛浓密,茶色的瞳眸似乎映着一汪泉水,冷幽幽的煞是好看。

他轻轻低语:“怎地会瞧上了王爷,不是说非那谁不可么……”

“你在说什么?”我好奇问。

“那你应该去找连华。”停了几秒,阮淮放下茶杯语调一转:“而不是来这里找我。”

等等……我怎么听他话里有股子酸味儿?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件事关系重大,皇上和摄政王表面上相敬亲和,背地里早已扭得不可开交。亲皇党念得小皇帝已经长成,可以亲政独揽大权,而摄政王又怎么会随随便便放掉他握了五年的权力?眼下两股势力在朝中起浮碰撞,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突然撕开。

“发什么呆呢。”

温凉的指尖在我眉间敲了一记,我一抬头那双茶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他温热的呼吸还有方才剥核桃留下的清香充斥在我的周围。我的心跳不自觉的开始加速,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胸腔。

我往后一缩,阮淮静静地看着我,我总觉得这种场景似曾相识,慌乱之下只得乱找借口:“我先出去巡逻了……对了阮大人,我送你的下蛋鸡是不是还没喂?我这就去喂它……”

我迫窘地拎起大刀迅速逃离现场,生怕他发现我的异样。

咦?今天他怎么这么温柔呢……我停下脚步,站在院子里回头,阮淮微微颔首,闭目沉思,似是有烦心之事。一衾白袍的他倚在红木桌旁,银色的面具让他显得有几分疏离,像极了冬日安民县青山孤傲的雪狐。

心脏的节奏不停,我不自觉的缓缓抬手,捧住发烫的脸颊。

 

傍晚骤雨突至,我轮值回来便看到了书房的高墙流水,心情像淹糟的墙面。

我对连华的怨恨一年里下几场雨,就会有几次深。因为像我这样从穷乡旮旯里钻出来的小官儿,怎么能容忍别人屋檐上的雨水浸湿了我家墙?

可是那人是摄政王,我不得不忍。因此之前市场上还风靡过一本猎艳小说,叫做《我的邻居是摄政王》,那时候我在圈子里每天都是埋头走道。皇上怎么偏偏就送了我这么一处倒霉地作为住宅?

叹了口气,我坐在案前翻阅阮淮要我背的《司天台看守准则》,我这个隔空挂官名的御赐护卫真的不好当。

其实阮淮说得也对,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大红大紫,圈里人不过都在敷衍我看笑话罢了。只有他,还真给我找点事情做,虽然都是芝麻蒜皮的小事。

我心烦意乱地合上记录,从暗格里抽出昨天的联名书,像我这样不成气候的人,摄政王为何就找上了我?也许是他见我因阮淮的关系和皇上频繁接触,想让我当他的眼线,随时报告天子的动向?

“哎。”我思来想去没有法子,终归是圈子里人脉太少,没有可以商议的人。

我到帝都已经快一年,本来是想找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探听到,要不是因为阮淮……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瞥眼瞧见了案上他今日送来的镜子,精致的纹路,淡淡的核桃香似有似无,说实话他真挺手巧。

我趴在案上看镜子,月色洒在庭院里悄无声息,城外十几里外有军马踏着月色归来。连日奔波的军马终于驻足在了皇城下,扬起的浮尘似乎夹带了北方疆场还未吹散的黄沙。

 

“臣拜见皇上。”

清晨的早朝众人神色各异,谁也没想到皇上会悄无声息地将宇阳将军从北方疆场召回,当初狠心的遣走,现在又无端的召回,这大顷朝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将军快快请起。”皇上笑着说:“将军一路劳顿,应当赶紧回府休息才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宇阳将军。圈里人说他性格直爽,为人老实,除了脾气有点冲动外,是非常难得的人才。可是后来他跟阮淮有了过节,据说阮淮占着自己是皇上身边红人,便想方设法将宇阳将军遣去了北疆驻守。

说实话,我很难想象阮淮那种爱答不理的脾气是会耍这种小心眼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宇阳将军刚刚回到帝都,之前也不认识我,说不定我可以跟他友好结交啊!我暗暗偷笑,佩服自己的睿智。

下了早朝,我赶紧追上将军的步伐:“宇阳将军请留步。”

宇阳回头忘了我一眼,凌厉的剑眉下,一双黑色眼睛掩不去沙场磨炼出的凌厉:“叫我?”

我抬手做了个礼,笑着道:“我叫薛梓官,来自安民县,久仰宇阳将军大名,一直想与将军见上一面……”我尽表诚恳,希望他能解救我在官圈交友中惨淡的页面。

“小臣略备薄酒,不知道将军可否赏脸?”

宇阳负手于宝剑,上下打量我一番,薄唇紧抿,停了片刻冒出两个字:“女的?”

他剑眉蹙成一团,略淡的眼珠冷冷盯着我,透露出肃杀之气,仿佛可以穿透一切。一时之间我有些后怕,我对这个人真不了解,听说的毕竟算不得事。

“我不在的这些年大顷居然招了女官?”

他的语气里微微带了些睥睨,我满脑子除了乡下话的谩骂,想找几句什么好听的皇腔来强硬反驳,话到嘴边却嫌词穷,只得赔笑:“有幸得先皇恩赐,才让小臣得以施展抱负。”

“哦。”他淡淡回我一个字,不多也不少。

如此气氛不合,我尴尬地挠了挠鼻尖,笑问:“将军那饭局的事儿……”

我话还没说话,宇阳将军一句话干净利落:“有劳薛大人费心,恕本将有事在身无法应约。”

瞧着那明晃晃的铠甲在视野里消失,我僵在秋风中倍感心酸。身后有官员对我指指点点,讥笑嘲讽,而我已经懒得理会,难道我的仕途之路真的如此坎坷吗?

深秋真的很燥热,去到司天台我灌了一壶凉茶依然觉得火气难消,圈子里的人怎么都这么难相处。再说了宇阳将军离朝那么久,此次归来难道不应该跟同僚好好聊聊天,打探一下朝中局势吗?

“小阮阮!阮亲~”

我站在司天台院子里,一听到这个发嗲的声音,浑身汗毛倒竖。大概是大高个家豆腐西施又跑到了司天台,吵着要见阮淮。

我硬着头皮走到门口,似乎瞧见是我,她清秀的脸庞上的笑容立刻板住。

“怎么是你?”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质疑道:“我奉命护卫阮大人,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奇怪?”

她瘪了瘪嘴,一脸不屑:“阮淮是我们帝都才子,你一个乡下丫头就别掺合了,毕竟我们阮阮是看脸的。”

我一口老血卡在喉咙,虽然知道阮淮与人相交关键看脸,整个司天台的颜值都高出帝都一个层面。我第一次进到司天台,真的流了很多鼻血。

僵着脸,我冷不丁道:“我起早贪黑跟阮淮形影不离,吃在一起,耍在一起,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既然能在司天台当职,西姑娘又何必质疑我?”

豆腐西施小脸憋得涨红,突然一捂脸哭着跑开了。

“呼。”我噘嘴打了个口哨,一转身瞧见了身后面色淡漠的阮淮。

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问:“该做的是什么?不该做的又是什么?”

我的坏主意又上心了,瞧着他银色面具下清澈的茶色眸子,竟鬼使神差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尖。

“喏,像这样。”

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阮淮的薄唇抿成一条坚硬的弧线,他反手狠狠捏住我的手腕,我吃痛要逃走却被他钳制住。

“薛梓官,刚才的动作你再敢做一遍试试看!”

一个擒拿手,我感觉自己的脖子胳膊快断了我急忙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阿九闻声跑了出来,看着阮淮惊呼:“大人您脸好红哦!”

“闭嘴!”阮淮声调不自然的一声冷喝。

阿九连忙低下了脑袋,委屈道:“来客人了。”

阮淮手一松,我反身一个大刀抽出扑了个空,他留给我一个急促的背影淡淡道:“回去吧,今晚不用站岗。”

我愣在原地,抬眼一望,似乎在客厅里看到了一个穿着铠甲的人,很是眼熟。

回到府里,王伯笑着出来迎接:“大人今天回来这么早!”

我哈哈一笑,拿了个苹果啃了一口:“阮淮今天被我调戏,一气之下让我回来了。”

王伯:“……”

片刻,阿离从门外进来说:“大人,宇阳将军派人传口信,说可以赴约。”

他改变注意啦?!心头立时开花,连连叫好:“快去订好位子,再给将军传信。”

“是。”

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将宇阳将军拉来跟我一道,然后再扩张人脉圈。我正想得高兴,小厮便挑着两箱东西进了厅堂。

看着两个巨大的木箱我皱紧眉头问:“这是什么?”

“回大人,这是王爷让我们搬进来的,说送给大人。”

我打开一看是一整箱的丝绸布匹,连华这两天在搞什么鬼?前天满桌子补品,今天满地下丝绸,就算要故意讨好我办事,这也做得太明显了吧……

我伸手摸了一下,丝绸柔软滑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颜色。细细想来,即使来到了帝都,除了一套红色的官服,我平时的衣服不是白就是灰不是青就是黑,都素得很。

“大人。”门口家丁笑嘻嘻地跑进来,“今儿个我们家的鸡一共下了二十枚蛋,您从山上带回来的芦花鸡下了五个!”

我眼睛一亮,顺手拿起一枚鸡蛋瞧。这些土鸡都是我从乡下带来的纯种山货,肉质鲜美那叫一个绝,曾经给尚书大人送过两只,不过他没收,说自己吃不得鸡肉。但是在那次百官宴会上,我记得他一个人足足吃了两只盐水鸡。

我看着丝绸想了想,将手里的鸡蛋递过去:“喏,给摄政王送过去。”

小厮瞧了我一眼,手僵在半空中好像在对我寻求答案。

我懒懒回了一句:“说是回礼。”

小厮这才战战兢兢地去了。

我单收东西不讲话那就是行贿,我赠他鸡蛋那就是礼尚往来,官圈里最重要的就是要会感恩,鸡蛋虽小但能孵鸡,鸡生蛋蛋孵鸡,生生不息,礼轻情意重。

这日有些起风,到了晚上吹来的风里都夹带了细砂,刮在人脸上有些刺痛。我提早一些到了酒楼,见还有些时间就到楼下的湖边走走,顺便再练练我要跟将军说的台词。

“将军,我觉得人生中最难觅的就是知音……呃,我曾经也……”

“哎呀,你真讨厌,这么久都不来看人家。”

我正背得认真,一个甜腻腻的声音打断了我,一转头便瞧见树下有两个黑影。借着月光细细一瞧,哟这不是苏大学士家二公子吗?在这花前月下好一番快活!

苏钰搂着美人,手掌上下游移伸向女子的腰肢,刚想说话却发现了我。一时间气氛有些窘然,我干呵呵笑了两声说:“苏公子,你继续摸,用力点儿……”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立刻跑路,来到湖边堤坝歇腿时候,反看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说形迹可疑是因为我实在有些不明白,今夜只是起风,为何他们穿戴着蓑笠还有雨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直觉告诉我,这些人必定有事儿。

我猫着腰跟过去,他们很警觉,用推车推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最后他们进了一家客栈,我翻墙通过客栈后院,一路尾随。

晚上的风越来越大,呼啸声在耳边疾驰,我贴在一道土墙旁,透过窗户观察里面的情况。我侧身紧贴着墙面,挤在后院的排水沟处。窗口透出幽黄的光,风很大所以我轻微的移动了一下脚让自己站得更稳。

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夜风突然改变了方向,起初是从排水沟平行贯穿而过,现在则是在院子里肆虐,一时间我周围的空间都变得安静了,以此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东西都在这里了?”一个粗犷的中年男音。

“是。”有人回答,停了片刻又问,“镖头,这些东西确定没问题?”

“说过多少次,不该问的别问!”

我悄悄凑到窗沿想一探究竟,可是身高不够,于是随意找了一块石头垫脚。屋子内摞满了大大小小的草垛,几只木箱摆放在地上,有人看守。

“一会那人会来,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子放机灵点!”镖头一脸横肉,然目光凌厉,是道上磨砺千帆后的饱经风霜。他的身上挂了一个十字飞镖,在昏黄的光线下发出凌厉冷光。

十字飞镖?

我心尖一跳,蹙紧了眉头。小时候我老爹经常给我讲江湖上大事件,其中有一件说十几年前卓贤镖局替江南富商运送重物,途中却被另一个镖局劫镖。然而不但财物被劫,整个镖局全被屠杀,无人生还。对方将所有人捆绑,又在他们腹部剜出一个十字,将血放干,手段极其残忍,令人发指。那时在镖行里便有“十字见血”的说法,而他们统一的装束就是在腰间挂一个十字飞镖。

后来十字镖局不知为何匿了踪迹很久,直到三年前又出现在安民县附近,也是夺了普通镖局的镖,不过这次意外留了活口逃生报了案。我跟过这个案子,但最终县衙里以证据中断停止了追查,想不到时隔三年我竟然会在帝都再次碰上十字镖局!

我的心跳得很快,不得不说我甚至有些激动,但我现在不能打草惊蛇,以十字镖局的作风这一趟镖绝对不会简单。

这时似乎有人进了屋,只听得镖头开口:“东西都运过来了,价钱可不能少。”

因为草垛码得很高,我看不见来人,只是见到他穿了一双银白色的锦靴。接着镖头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满箱子的兵器锋利无比,躺在里面闪烁着森森寒光。

这么多兵器!我觉得自己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发出了警惕的信号,我踮起脚尖希望能看到更多,突然脚下垫着的石头一滑,我的下巴砰的磕在了窗沿上,同时夹带的还有满口血腥。

“什么人!”

“唔……”我都来不及呼痛,感觉房顶上嗖嗖钻出很多人,我没有多想,一个疾旋转身跳进了草丛。

显然我低估了对手的能力,他们训练有素,在黑夜里犹如离弦的利箭,呼啸着追逐而来。我闪进海棠林,尽量将自己的气息掩住。四下已然安静,难道他们没追上来了?

“咻——噹——”

由上及下一声猛烈碰撞,我仰倒在地用刀挡住来人的利剑,两者触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是什么人!”我大喊一声,一面用足力气挡开压制住我的人,一面希望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那人一声不吭,牟足了劲儿要杀我。剑刃在刀面上折出一个弧度,我的手臂又重又酸,颤抖着快要坚持不住。他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我身上,我实在无法,便伸手抓了把地上的沙子朝他脸撒去。

今天这是什么狗屎运,追来的杀手也太厉害了吧!

我刚一个转身,没瞧见左侧刷出一个人影,一脚踢在我的小腹上,几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踢个翻滚。我闷哼倒地,两人手持利剑杀气重重地逼近我,难道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大爷的……”

空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我向后挪动身体,但是方才那一脚实在太狠,我整个腹腔如扭曲了般,连呼吸都传来阵阵撕裂似的疼痛。

显然,内伤是逃不掉了。

他们提剑逼近我,我抬眼想记住他们的模样,不知为何视线越来越模糊,凌厉的冷剑朝我胸口准确无误的刺来,我挣扎着后退,哪知浑身瘫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寒冷的剑光刺得我眼睛一闭,而在这个时候突然卷起了漫天海棠,艳红的飞花下白衣翩然,空中洒落了几点血珠。那人站在我面前,背影让我心底一个安稳,我想我一定是做梦了,不然飒瑟的秋季如何能承载如此热烈的红花呢……

 

第二章 从此祸茬躲不开

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我微微起身浑身便传来剧痛。

“来人……呐……”

“大人!你终于醒了!”王伯红着眼圈,一把鼻涕一把泪,想来是被我昨晚吓得不轻,“你可把老朽急坏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老朽怎么回去见老爷!”

“咳咳。”

我捂着胸口咳了两声,拍拍他的手背让他放心,接着我见到了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

“你们是……”

“见过大人,在下穆绍珺。”

“穆少琰。”

见我满脸疑惑,王伯吸吸鼻子解释说:“昨天是这两位侠士救了大人。”

“他们?”我努力在脑海里回想昨晚上的事,但是头疼得厉害。忽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问:“宇阳将军呢?”

王伯看着我有些愧疚,停了停说:“将军昨晚没去,大人不用再担心。”

听到这里我心底有些失落,原来即使昨晚我没有出意外,我也会等一场竹篮打水。我努力的想要适应官圈的生活,结交好友,可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大人……”

唉……我在心底叹了口气,也许阮淮的预言是真的,我这一生仕途坎坷,不会有什么大风大浪了。

“大人!大人不好了!”屋外有侍卫神色焦急地跑进来,因为脚步太急,还在门口磕了个踉跄。

“别急,慢慢说!”我冷然起身,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属喘着大气,一脸凝重:“宇、宇阳将军……将军……他被人杀了!”

司天台的白塔静默在秋雨里,今天还应景似的起了雾,缠绕在院心高大的核桃树上久久未散。我站在院子里很久,直到下属走到身侧说摄政王来了,我才回过神。

刚刚转身,门口就飘进一衾绯红,女子步伐急促却让人感觉好像在半空跳跃,犹如秋季里飘落在雨中的红色月季,挣扎之下涌现出深深的绝望。

“宇阳!”

她冲进了白塔的大厅,哭倒在宇阳将军的身侧,浑身颤抖地伸手拉开白布,在确认死去男人的面容,爆发出了悲凄的恸哭。

我站在旁边,心底很不是滋味。女子的哭声令人心痛,明眸流盼此时浸透了凄楚和苍凉。那个在北方沙场历经无数生死的男人,终于回归故里,昨晚还答应了我的邀约,而今却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连华从门口进来看了她一眼,走到我身边面无表情问:“阮大人呢?”

我瞥了他一眼,应道:“在塔顶观星台。”

连华蹙了蹙眉,双手负于后背,语气冷冽:“这人都死在了他司天台的白塔里,他怎么跟没事似的。”

其实我也很苦恼,我想不明白这个节骨眼上阮淮脑子在抽什么疯!在连华一干人来之前我就去找过他,可是他说什么都不出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一定是他!是他杀了我的宇阳!”女子霍然转身,撕心裂肺地喊道:“之前他就下手陷害将宇阳遣去了北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定是阮淮心里有鬼,害怕宇阳揭穿他当年的行径!”

“肯定是他杀了宇阳!”

脑海中一下闪过昨天傍晚的情景,在司天台大厅一身戎装的人莫非是宇阳将军?

不会吧……我心头莫名一紧,紧紧攥着拳头抿了抿唇,张口要说话又被女人打断:“我们就快成亲了……昨晚宇阳还好好的,说出来见个朋友……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我一听,浑身一颤。想不到只是一晚,一对有情之人竟已阴阳相隔。

“我等了他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以为熬出了头……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我!”她哽咽在喉,眼泪簌簌落下,一身绯衣几乎要灼伤我的眼。

“快叫阮淮出来!”周围有人插话说:“就算不是他杀的,这人是死在他的地盘上,躲着不出来实在说不过去。”

连华又看了我一眼,语气又加重了几分:“他的嫌疑自然脱不了。”

我心中五味陈杂,宇阳将军死在了阮淮的司天台,两人之前本就结怨,这是众人皆知的事,现下阮淮又躲着不出来,这不就是让人以为他就是凶手吗?

“嫣歌,昨晚宇阳将军出来见的人是谁?”连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他的眼底的确有几分暖意,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顷的摄政王会对一个人表示出所谓的关心。

然而我心底动摇的恰恰与此无关。

嫣歌早已哭成泪人:“我不太清楚……只是昨晚他说要去见朋友一起吃个饭……”

我失落的以为宇阳将军爽约,甚至还在心底埋怨他的言而无信,谁知他尸骨凉在这个地方,连凶手也不知道是谁。

“大人,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身边下属瞧见我的脸色,连忙问道。

我苦笑一声摆摆手,稳住自己的身形,深深吸了口气说:“你们不用猜了,宇阳将军昨晚要见的人,是我。”

全场寂静。

嫣歌眼泪在眶里打住愣愣瞧着我,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若将军来找的人是我,我便也脱不了嫌疑吧。

连华狭长的眼睛里夹着幽深的冷光,仿佛要将我看穿,我知道这样承认瞬间便将我推向了不利的阶段,但比起故意隐藏,坦白的结果应该会更好一些。

连华嘴角微微扬了扬,他忽然凑近我,低声道:“他给你了什么好处,让你这么袒护他?”

我心头猛然一跳,望着连华冷若冰霜的脸说:“没有的事,昨晚我确实约了宇阳将军。”

连华站直了身子,冷傲的稀奇激得我心里一阵害怕,他负手于背,看着我冷冷吩咐:“来人,把薛大人请到京兆衙门。”

“是!”

我立时傻眼,这么说摄政王是要把我抓起来啦?我在安民县当过职,自然知道牢狱之灾意味着什么,瞬间怂了。

“那个……王、王爷……我……”

有人架住我的手臂,本来昨晚就受了伤,哪受得住他们这般粗暴。

“疼!”

“是什么风把大顷第一王爷吹到我司天台了?”

阮淮把玩着手里的核桃从侧门徐徐走进来,银色的面具镀着一层寒光,他的嘴唇有些发白,样子看上去不太好。

“阮大人。”

连华打了个招呼,看着我说:“薛大人既然在你这里护卫,却连死了一个人都不知道,难道不该审?”

阮淮面无表情地盯着连华,他缓缓走到我面前,站在了我面前,欣长的背影遮住连华犀利的目光,让我觉得心里莫名的安稳。

“薛梓官昨晚没有值岗。”

“哦?”连华眯眼一笑,“既然是先皇御封的护卫,皇上又下令守卫司天台,薛大人居然敢如此怠慢?”

看着两人交错的目光,我心头七上八下,连忙开口:“是我的失职,我昨天跟阮大人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擅离职守。”

阮淮蓦然回头,茶色的眸子里噙着复杂的光。他的唇抿成一条线,我知道我又惹他生气了。

“所以王爷……”

“薛梓官,这里哪有你讲话的份儿?”阮淮赫然打断我的话,再次将我扯到他身后,隐约间我似乎瞧见了他白袍下淡淡的红色。

“人死在我司天台,王爷要问话,找我便是。”

“阮淮……”

“王爷!”屋外有下属匆匆跑进,单膝而跪,“皇上请您跟阮大人迅速进宫。”

 

御书房安静得不像话,连原手中的折扇嗒一声打开又嗒一声合上,北疆才归来的将军只是一夜就死于非命,朝中上下议论纷纷。

众臣都觉得宇阳将军的死跟阮淮脱不了关系,但在得知将军死前是受我之邀,另一个版本的猜论又悄无声息的开始蔓延。

阮淮断了我的官路,我怀恨在心,恰逢与他有恩怨的将军北归,我就来一个栽赃陷害。说实话,这各种流言满天飞,我自己都要信了。

“薛卿,你昨晚跟宇阳将军有约?”

皇上递我一个眼神,今日他的脸上镀了层霜,扇子一摇冷风就刷刷扑上人脸,连我旁边站着的连华都比平日要拘谨。

我抬手行礼,回应道:“臣昨晚确实约了宇阳将军在会客楼,可是将军戌时的时候还没有来,后来……”

皇上摇着手里的折扇,居高临下望得我头皮发麻。“然后?”

我看了阮淮一眼,说:“后来小臣遇上歹徒,幸得江湖侠士相助,才免于一死。”

“哦?”皇上扇子一合,瞧着我的眼神里有几分担忧:“那你可有受伤?”

皇上还是关心我的皇上,对我好得一塌糊涂,我来到帝的日子里从未真正为他效力过什么,甚至之前还接了别人的联名书。

“谢皇上关心,小臣没事。”

皇上看了另外两人一眼,缓缓道:“既然这件事发生在司天台重地,宇阳将军又是朝廷重臣……朕必须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处理。”

皇上稍加思索,眼里精光流转,停了片刻看向连华:“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连华,他修长的身躯站得笔直,一身傲气,眼底噙着冷肃的光,如同深林里藏匿的野豹。

连华依旧面无表情,语调冷清:“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朕会命刑部一同处理。”皇上笑了笑又问:“阮卿觉得如何?”

阮淮也是面无表情,银色面具映射着淡淡寒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疏离。我的视线还是落在白袍上的淡红,有什么东西跟昨晚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

连华突然开口,打断我的思绪:“这件事阮大人有些地方恐怕说不明白,本王觉得你还是一直待在司天台的好。有什么,本王会让薛大人转告。”

这摆明了就是要禁足啊!

我赶紧给阮淮挤眉弄眼,却听他淡淡开口:“有劳。”

然,我怂了。

连原似笑非笑,见我眼露怯光,递来一个挑衅的眼神。联名书的事情没有解决,连华不会放过我的。

“嫣歌是你的干妹妹,由你监管案子她应该会放心。”皇上说了一句,算是做个小结,转而对阮淮道:“阮卿,你留一下。”

从御书房出来,我觉得自己紧绷的弦更加紧绷了。如果说帝王心思难猜测,还不如说皇家心思都难测,因为我完全没想到连华居然就这么答应了。一前一后走在道上,连华突然停下脚步,我心尖蓦地一抽。

“薛大人,联名书的事情你好像一直在回避。”

我的天,憋了这么久真是难为你了啊,怎么不继续送东西给我呢?我细细一想,大概是昨天回送他一枚土鸡蛋,把尊贵的摄政王给膈应了。

静默了半天,我发自肺腑地叹道:“同为帝王臣子,王爷又何必为难下官呢?”

连原淡淡向我一瞟,冷意不言而喻,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自然也不会让我好过。盯着我的样子就像野豹在盯着猎物,看得我头皮发麻。

然而我双腿早已哆嗦,脸上还要故作镇静:“那还烦请王爷有什么线索多透露几句。”

我眯眼一笑,赶紧朝前走去,生怕再被他瞪一眼就要哭爹喊娘。皇上到底安的什么心啊,怎么把摄政王给我送来了,不知道我白天黑夜都想躲着这个煞星吗!

突然,我有一种感觉,皇上派连华跟我一起,跟连华联名查帝王耍的是同一副心思。阮淮啊阮淮,你究竟是怎么在这两个人之间做到游刃有余的……

 

第二天天气晴朗,我一早便去了集市给阮淮买了一堆核桃,付账的时候只觉得胸腔在出血。阮淮嘴刁,想来我得下点干货。

一袭白衣缓缓坐到我身侧,浑身散发着冷冽寒意,墨黑的长发拂到了他脸上,湿湿的、冷冷的,似乎刚刚吹过寒风,还未来得及回热。

我动了动唇,问:“你还好吧?”

阮淮身形一动,一下秒伸手拿过我买来的核桃,捏开:“薛大人连买个馒头都会记账,一下子给阮淮买了这么多核桃,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我嘴角抽了抽,笑吟吟:“大人喜欢就好。”

阮淮迅速的剥开,一下子就吃了好几个,我捏起一个核桃学着他一捏,咦怎么捏不开啊?我又用双手合十用力一压,逗我呢?

“哼。”

那一声冷笑是怎么回事,就这么看不起我?我耍大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那吃奶呢!

我不甘心,将核桃放在桌上,举起拳头往下一锤,圆滚滚的核桃突地弹跳而起,冲向我的脑门儿。

“嘶——啊!出血了!”

我趴在桌子上捂着脑门,阮淮继续自顾自的剥着核桃,瞥了我一眼:“我以为薛大人是故意买硬壳核桃来诓我呢,原来是被人给诓了。”

“硬壳?”我愣愣侧头,瞧见了阮淮唇角那一个微勾的弧度。他起身从桌上拿了个小盒子过来,外壳也是用核桃壳雕刻的。

“别动。“他挖了点药膏,涂在我破皮的脑门,手指修长,苍白得几乎和白雪同色。我得愣着神儿,抬手抚上他的手背。阮淮一僵,停下了动作。

啧啧,皮肤这么滑啊,都是什么养的。这么热乎嗯,我还以为真跟雪一样冷呢……

“你,拉着我的手,是要做什么。”

错愕的回过神来,脸颊嗖的窜热,我望着他有点结结巴巴:“我、我什么都不干!”

阮淮一脸淡漠:“是都不干,还是干了不认账?”

太无耻,太无耻了!

我心里恨不过:“阮淮,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积点德?就因为你嘴巴太毒才会四处树敌。”

他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扬起薄唇笑开道:“我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盯了他片刻,胸腔里情绪一直在翻江倒海。我想了想,还是凑过去认真问:“昨晚……是不是你救了我?”

阮淮又百无聊赖地拿了两个核桃在手心里玩儿,身子向后一倾懒散的倚靠着椅子,语气淡漠:“昨晚?。”

我眉毛一凛:“直觉告诉我那人是你。”

面具下,茶色的眼睛染了几许笑意,他没有回答。

我又凑过去,说:“将军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不对?”

他也没有承认。

我急了,认真道:“我会告诉摄政王的,这样你就洗清嫌疑了。“

阮淮把玩着核桃的手一停顿,蹙眉:“然后呢?让他怀疑你?”

“呃……”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

一时间,阮淮的脸色如同黑云压城,若是说小孩变脸快,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二话不说将手里的核桃摔到我怀里:“出去站岗!”

我被轰出了门外,秋风冷飕飕,我一哆嗦才想起来披风落在了厅堂的座椅上。每次见阮淮都倒霉透顶,简直衰神!我环抱着手臂,刚走到院子大门口阿九低着头进来狠狠撞了我一下。

“抱歉大人!”阿九小个子,此时缩成一团。

我揉着手臂没在意,低头看见他手里还端着一碗药,幸好没泼洒。

“咦,阿九你生病了?”

阿九似乎没想到会遇见我,神情紧张:“是、是啊。有点伤寒……哈哈……”

“哦,照顾好自己。”我应了一声。

“大人,大人!”

我一回头,是司天台的下人。

“您的披风,天冷了别着凉。”

看着他跑红的脸,我心里一阵激动,都说下人随主子,瞧瞧主子都差到哪里去了。我感激地接过披风,披风居然暖暖的。

“谢谢你。”

他挠了挠鼻尖儿,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大人……我家大人说让您把上次的清扫费和这次跑路费一并付一下。”

秋风,真冷。

“王伯,我发誓定要把阮淮给剐了!”我骂骂咧咧地走进院子,“他居然跟我抢了上次的清洁费,又收了跑路费!”

然而厅堂内,连华声音没有预兆的响了起来,毫无起伏:“薛大人真是让本王好等。”

从来不踏进我家大门的人,此刻竟坐在我家凳子上。

看到连华我有些发懵,王伯赶紧用眼神示意我,说:“大人,王爷等了您好一会儿。”

连华英挺的眉毛皱在一起,面色有几分阴冷,他瞧着我,我瞧着他。我呵呵一笑,坐在他对面,问:“天冷地远,王爷怎么有空过来?”

连华语调微微上扬,嘴唇翕合,有节奏地说:“不远,就隔壁。”

“哦。”

我其实也发现了,自己要是一心虚说话就特别没有章法,其实我就是特别害怕他。

“那也来得挺早。”

“不早了,你的鸡起得更早。”他语气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其实这件事我一直理亏。我家后院养的土鸡经常飞到隔壁撒野,有几次弄坏了他的珍贵名花,但是他没喊我赔。

“那……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我扯开话题瞥了一眼连华,他的手指搭在茶盏上,嘴角弧度渐起,眼底却殊无笑意:“你很关心这件事。”

我哑口无言,心里总觉得有一口气堵着。

摄政王低头抿了一口茶,启唇道:“走吧。”

我一愣,去哪儿?

将军府在萧瑟的秋风里一派冷寂,门口威武的石狮子也挂上了白花,风中夹杂着烧纸和香火味,靠近之后簌簌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最后萦绕在耳际久久挥散不去。

奴仆们神色哀怨,一排排将士肃穆而立,心中痛惜从眼中透出,有的将士实在隐忍不住,悄悄避到一旁掩面失声痛哭。谁会想到,经历多少沙场的饱经风霜,九死一生,最后却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跟着连华踏进了将军府。灵堂的正中透着浓郁的哀伤和死寂,偶尔能听到一声哽咽,来自于跪在灵堂前的女子。脱去了那日绯红的衣裙,幽怨的瞳眸泪水将落未落,娥眉婉转间一副楚楚动人惹人怜惜的模样。

“兄长。”

嫣歌见到连华缓缓站起来行礼,连华不动声色,给宇阳敬上一炷香。

“兄长,你一定要替嫣歌做主……”嫣歌哭得凄凄惨惨,泪珠大滴大滴的滚下:“宇阳生前为人忠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对他下此毒手!”

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灵堂上,很明显,她认定了阮淮就是凶手。

连华淡淡启唇,起落话音非常有节奏:“刑部的人来过了?”

“嗯。”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说:“李大人说需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明天就可以出殡。”

明天?这么快!我在心底惊叹,更多的是疑惑,秋日比不得夏季,再说将军的这件案子本就扑朔迷离,虽说早点入土为安,但也不需要这么着急啊。

连华依然不动神色,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顿了顿他开口:“嫣歌你跟本王出来。”

好吧……不让我听。

我瘪了瘪嘴,站在灵堂上,向旁边的将士请了一炷香。

“将军,梓官与你虽只见过一面,但是梓官是打心底佩服你的骁勇。”

我将香插到炉内,无意一瞥,虽看不见将军的容颜,但他放在身体两侧的手臂进入了我的视线……

“薛大人。”

“来、来了!”

我连忙跑出去,连华已经跟嫣歌谈完事情,看见他凝重的表情,我觉得这个案子一定很棘手。

“本王会查清楚的,你放心。”他抬手拍拍嫣歌的肩膀安慰了一下她,看似平常的动作又让我对连华刷新了三观。看不出来啊,平日一副冷冰冰,说话口气就像欠债不还的摄政王还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出了将军府,我想了半天开口问他:“王爷,我有一个问题想知道。”

连华剑眉一蹙,微微颔首:“你说。”

迟疑了一下,我抬眼对上他俊美的脸庞:“宇阳将军……是怎么死的?“

连华微微一愣,随即神色便肃然道:“阮淮让你来打探消息?”

“呃……不是。”

“那你想做什么?”

我哑然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为难我,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飘到了连华脚边。我垂着头看着连华的锦靴,总觉得有点儿眼熟。锐利的目光由上及下,即使我没抬头也可以想象他的表情。

野豹。

“匕首从后背插入心口。”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我错愕地抬眼,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连华眼底掀起疑惑,反问我:“怎么了?”

“没、没事。”我干巴巴笑了两声,殷勤道:“王爷不是还要去刑部嘛,下官下午还要去司天台站岗,就不陪同了。”

冷冽的眸子微微释然,他唇边勾出一抹绝色但没有丝毫温度的笑:“是要去回复主子吗?”

他的话大多不留余地,我已经习惯,对于这样的警告我心领神会。

 “王爷慢走。”

连华策马长扬而去,徒留我一人站在将军府门口。而此时我的心底除了疑惑再无其他,难道……是我刚才看错了?

 

回府的时候我顺便去了趟药铺,那天伤了筋骨,我打算去拿点药。

“哟,这不是薛大人吗?”掌柜的笑嘻嘻看着我问:“不知道阮大人喝了药好点没?”

我一愣,拧眉问:“阮淮喝药?”

掌柜的也一脸疑惑,反问我:“难道大人不是来给阮大人拿药?”

我心里猛然一咯噔,那个背影如果……我呵呵一笑,点点头:“是啊,给他拿药。可是我忘记名字了。”

掌柜的一边说话一边拿出一提药递给我:“小人都配好了呢,早上阿九来的时候小人没在,所以只拿了几袋。劳烦大人帮小人带句话,无比请阮大人好好养伤啊。”

我的脑袋一炸,半天憋出一句:“好、好的……”

今日站岗我整天忧心忡忡,肚子里一堆问题想问可是找不到人,不知阮淮是不是故意躲着我,换岗前我都没见到他。早上他莫名的生气,真怪不得我,我本来就是好心好意想让他洗脱嫌疑,刚才手下也说他跟连华的关系其实非常糟糕。

站在司天台门口我看着手里的药,觉得有千斤重,他真的受伤了吗?所以救我的真的是他吧?心里五味陈杂,我叹了口气:“罢了,不管是不是你,我从来不喜欢欠人情。今晚就替你走一趟吧……”

父亲从小就说我,好奇心太重,生怕总有一天出什么祸端。

我承认,任何事情只要心存疑虑都想一探究竟,所以我很自然的进了安民县县衙。

夜色薄凉,深夜的将军府人烟散去,偌大的灵堂内烛火袅袅,随风忽明忽暗。趁一个丫鬟下去添香火,我在空中几个转折溜进了灵堂。

我不想打扰将军的,但是有些事情必须查清楚。

四下无人,我悄悄的往棺材内探头,而我的对面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突然出现。

“哇……唔……”我差点尖叫出声,来人一个翻转,身形变换如电,落到我身侧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嘘,别出声。”

这个声音是……阮淮?他怎么在这里!

我点点头,瞪圆了眼睛看着昏暗光线中的黑衣蒙面人。拿掉面具蒙住了脸,一双茶色瞳眸映着微弱烛光,像是琥珀镀上了月华,晶莹剔透。他眼窝有些深,眉眼轮廓分明,跟刀削似的,说实话跟我们安民县那边的西域过来的原族人还挺像。

阮淮的眼睛很漂亮,我看得愣神,垂眸之间的样子总觉得有点儿熟悉。他轻微扫一眼过来,我的心一下子掉了节奏,慌张地移开视线。

其实真的很想伸手去扯掉黑布,这么长时间了身边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我简直心痒痒。几次去偷窥都被他逮了个正着,说我心思不正。

但我真的是好奇而已……阮淮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跟传言一样好看?还是……他奇丑无比?!

“你……怎么来了?你可是禁足哎。”我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寂静。

他看了我眼,修长的食指放在我的唇间,不准我讲话。我闷声,跟着他后面靠近棺材。

宇阳将军躺在里面,一声铠甲戎装英勇神武,只是脸上一片死寂。是的,大顷这名骁勇的将士已经不在了,他的神态很安详,死前应该没有受到太多痛苦。

阮淮从头开始细细往下查看,我跟着他移动的视线,同时停在了将军的手上。阮淮抬起将军的手臂示意我,果然,白天我没有看错。

“你怎么想?”我定定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看错,若不是如此那就证明连华和刑部有意隐瞒宇阳将军真正的死因。那他为何要骗我?

阮淮淡漠道:“下毒这种下三滥的事我才懒得干。”

闻言,我抿了抿唇,眼睛滴溜溜盯着他:“我相信你。”

幽暗的光线里,阮淮怔怔地看着我,停了片刻干巴巴蹦出两个字说:“谢谢。”

另外将军惨死,阮淮闭口不谈,皇上下令追查,摄政王故意隐瞒……这怎么想都是个大阴谋啊!

“身为一名武将在棺内却没有见到他的贴身佩剑。”阮淮微微眯起眼睛,认真的样子让我一下子把他跟记忆里另一个人的一个影子重合起来。

太扯了,怎么可能?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不过话说回来,阮淮说得好像也对,沙场刀剑无眼,身为武将宝剑确实不会离身,为什么棺里没有呢?

“想什么呢……”阮淮半眯着眼睛,瞳眸深如幽潭,他微微一笑:“怎么,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蠢?”

我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都这种情形下来他的嘴巴怎么还这么不饶人。

静默了老半天,我想好说辞正准备反驳,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阮淮和我四目相对,交换了一记眼色,他低声道:“练了这么久,你的轻功应该有进步了吧?”

我脸色很不好,弱弱道:“还……行……”

身为御封护卫,最难以启齿的是我的轻功不怎么样,幸好我耍大刀厉害。

“让你这样的人保护我还真担心自己的命。”说罢,他便走过来抓起我的胳膊,却是调侃:“你说轻功不好,那你翻司天台围墙的时候怎么那么顺溜?”

我讶然,我能说我是爬树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阮淮二话不说,拉着我用轻功往屋顶上一蹿,稳稳歇在屋顶横梁上。

“都搞定了?”

这声音好生熟悉……

“速度点,别让府里的人发现。直接搬走。”

几个影子窜进了灵堂,光线太黑看不清人脸,但借着屋外的月光我瞧见了他们腰间的十字飞镖。

“阮……”我刚开口便被阮淮一把锁在怀里封了口。他目光冷厉地盯着下方,那些人来到将军棺材旁,似乎想要偷走遗体。

我抬眼努力给阮淮挤眉弄眼使眼色,他们要偷遗体,你不阻止吗!我想要反抗又不敢使劲挣扎,只得将手伸进他的大腿内侧狠狠一捏。阮淮蹙蹙眉,低头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

我掰开他的手,用口型:“去啊。”

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肩膀上,微微一笑,俯下头唇边贴着我的耳旁:“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你去比较合适。”

啥?

“哗啦——轰。”

衣袂飘飞后的轰然落地,我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脸错愕,不敢置信他就这么把我给扔下来了!

那些人的眼睛似乎都钉在我身上,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刹那停止了,一时间四下寂静。

秋风啸啸,烛火摇曳得仿佛更烈了些。

我心中灵机一动,从地上爬起身子拍拍灰尘:“各位……赏夜色呢?”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唰唰唰,纷纷从腰间抽出了细长的软剑。我的天,上次只是两个人就差点被打死,这次四个人啊!

我狠狠剜了一眼房顶,恨不得立刻就砍了阮淮。我端起笑脸,能笑得多灿烂就笑多灿烂:“四位爷,我也是来偷东西的,这将军府尽是些乡下没见过的宝贝。”

“……你们偷你们的,我偷我的,之后各走各的互不干扰,岂不快哉!”

他们好像没听见般,一脸肃杀地握着剑慢慢靠近我。

我腿脚有些哆嗦,但我必须强迫自己镇定,若是被吓尿了,事后阮淮一定天天拿这说事嘲笑我。我摆出一副放马过来的表情,伸手去拿腰间的佩刀,咦……怎么空空的?

脑子里立马蹦出晚上换夜行衣的时候将它放在桌子上的场景。

最近真是有点祸不单行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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