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那一袭桂花香的欢喜

　　那时候还很小很小，还未读书，是时常赖在母亲怀里的年纪。

　　一个秋季，星月刚刚升在窗前的浅夜。月亮很圆，恰遇中秋，母亲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纳鞋底，她用小锥子扎一下鞋底，针线便在那扎好的洞眼间穿梭。我像一只小猫，蜷在她温香的怀里，看她刺啦刺啦地抽拉麻绳，鞋底上的针脚一点点往下生长，母亲偶尔停下手望向窗外，满地月华映射在母亲的目光里，“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她轻声吟道。我瞪着乌黑的小眼珠看她，她把锥子交到另一只手上，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原来妮子喜欢听古诗啊。”微笑间，柔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母亲当时的声音有无限悠缓，忧伤似乎着落在很遥远的地方，那般无以言说的动人，使我不由自主喃喃地跟着学起来。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我，自言自语地说，“妮子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桂花呢，可是妈妈像妮子这么大，已经帮你姥姥做桂花糕了。”说着，她的嘴角翘起来，那时候我想，妈妈真好看，就像年画里的人一样。

　　“你姥姥做桂花糕的时候，谁也不让伸手，你二姨也不行。”母亲又笑，用小锥子在头发里抹了一下，据母亲说这样纳起鞋底来锥子不滞，“你姥姥只让我帮她摘花，洗花。那时你姥姥家的院子里啊，两棵桂花树，东边院墙下一棵，比西边角落里的小一点，所以都管东边那棵桂花树叫妹妹，而西边的自然成姐姐了。那时候每到秋季，你姥姥家的院子啊，桂花开得可热闹，挤挤挨挨的满树黄细米，一进场院，就闻得见你姥姥家桂花的香气了，人家都说，你姥姥家的桂花香半条街。”母亲的手摩挲着我的头，仿佛在梳理从前的岁月一样。“那后来呢？”我问，“后来，后来我读书走了，你二姨也嫁人了……”母亲拿起鞋底，重新刺啦刺啦纳起来，“后来呢？”我像所有的小孩一样，喜欢不停地追问后来，母亲说，“后来，后来你姥爷也走了，你姥姥……”“我姥爷去哪了？我姥姥怎么了？”我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没见过姥爷姥姥，母亲很少提起他们。母亲沉默地刺啦刺啦纳鞋底，我着急知道答案，勾住母亲脖子，“妈妈，你说啊，姥爷去哪了？”母亲叹了口气，“你姥爷啊，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咱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坐车去嘛！”我执拗地说。

　　母亲倒笑了，她说，“唉！坐车也去不了。”

　　这世上还有坐车也去不了的地方吗？我很不相信，车是那么厉害，哪都去得了。又过了几年，母亲也去世了，父亲跟我解释的话跟母亲当年说起姥爷如出一辙，父亲说，你母亲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远到咱们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起姥爷，那就是跟姥爷一样吗？是啊，父亲看我时眼圈红红的。从此我知道，有一个世界，母亲和姥爷都在那里，可是远到我们不能去，那里有桂花吗？我的问题也许太突兀，父亲看着我愣了一下，说道，也许没有。没有桂花，母亲和姥爷一定很没意思，因为她们都喜欢桂花，而我也喜欢。我时常在梦里梦到桂花模糊的身影，最终，桂花成为我内心深处游离在两个世界中莫以名状的记忆。

　　童年似乎就在这些朦胧的对桂花的向往中长大的。头一次见到桂花是在童年结束，在二姨家。知悉母亲去世，二姨便在那个暑假接我去小住。去的火车上跟二姨提起那首诗，提起母亲说的桂花树，二姨笑了，她说，到时领你去看。可是当二姨带我走到一个小区入口，指着其中一栋楼对我说，“那里就是你姥姥家从前的院子。”我呆愣半晌，不知如何言语，像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不知母亲的话是真的，还是记忆欺骗了我，还是眼前不过是一个梦境。我扭头看着二姨，她正戏谑的笑，我心里很恼，仿佛自己是被嘲笑的那个，眼泪无端涌上来……“哎呀哦。”二姨说，“这孩子，跟她妈妈一样呢，多愁善感的……”于是因为那棵童年就向往、倏尔消失，无望再见的桂花树抛了清泪。

　　但是，二姨答应我，带我去看桂花树。于是第二天，在二姨家已近废弃的乡下小院里，我见到了那棵一直留在记忆里的桂花树。二姨说，它来自姥姥家院子里姐姐桂花树的种子，于是一见面我就觉得她像我的姐妹，树冠已高过院墙，茂盛，我去时，整树挤挤挨挨缀满米白色花骨朵，摇曳生姿，虽然院落颓废，它却在角落摇曳出一派悠然自在，全然不在意院子的杂乱。突然就想起母亲，那些困境里的淡然、优雅，我走近，摸着它灰苍的树皮，感动得落泪，感恩它引领我内心对母亲的思念。

　　然后我每年都去看它，前年二姨来电话，说院子要动迁了，我便跟她商量，找一家公园，把这棵桂花树移栽过去，移树的费用我愿意出，只是请他们为这棵几十年树龄的桂花树找一处栖身之地，协议很快达成。那个秋天，满地桂花飘落，它去了新家。看着老院子的纷乱落英，惆怅加担心，一个冬天都惴惴不安。春天的时候，不停地打电话给二姨，直到它长出第一片绿叶，我的心终于落定尘埃……悲喜交集。

　　今年春天，头一次带女儿去看它，女儿绕着它欢快地奔跑，仰着头望着它葱绿巨大的树冠，惊奇地说，“好大的树啊！”我说，“是啊！”春风里的它摇着满身的绿叶哗啦啦响，仿佛在欢喜地笑。二姨说，每到秋天，它简直是这公园里的明星，人们争相捡拾桂花，做桂花糕，泡桂花茶。

　　坐在窗前月下，一缕秋风吹过，我常常想象它繁花满树的样子，想起母亲，内心充满芬芳的温柔，我来自那个桂花样的女子，那便是生命的欢喜。